第98章
初冬的广州上午,寒意料峭,中山大厦在珠江咸涩的江风中巍然矗立。
三楼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虚掩着,穿堂风掀起《羊城晚报》的边角,油墨香混着红木家具的桐油味在空气中浮动。头版头条深圳特区成立三周年的标题下,蛇口工业区的塔吊剪影正在铅字间若隐若现。
站在门外,何山整了整衣服,人造革公文包的金属扣在掌心沁出凉意。透过门缝,他看见谭建湘正俯身在红木办公桌上批阅文件,金丝眼镜滑落到鼻尖,镜链在晨光中泛起细碎的金芒。
窗边那盆巴西木换了景德镇青花瓷盆,香港客商送来的瑞士莲巧克力铁盒里,几支雪茄正慵懒地躺在金箔纸上。
谭经理,宁益电机厂的货已经发出。何山大步流星走进去,托运单拍在玻璃台板上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白腰文鸟。
谭建湘扶正金丝眼镜,定定地看着托运单,镜片后的目光像在检验出口工艺品。
阳光突然刺破云层,托运单上的水渍泛起粼粼波光,映得谭建湘袖口半露的瑞士梅花表熠熠生辉。
何山记得友谊商店橱窗里,这种进口表要两百张外汇券才能请回家。
小刘,马上查宁益县到广州的轮渡货运班次......谭建湘的粤式普通话带着特有的鼻腔共鸣,檀木算盘在他左手边泛着幽光。
何山摸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根,敬了过去。这次,镀金打火机顺利凑到了对方嘴边。
等待的几十秒里,何山盯着墙上那幅《万里长江图》。
通完电话,谭建湘放下听筒时,脸上泛出了笑意。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汇票,抓起钢笔,开始写字。
何山怀着激动,静静地等待。
过了一会,一张带着油墨香味的汇票,递到了何山手中。他举着汇票,对着窗户,细细甄别。
这是一张经中国人民银行开出的汇票,金额栏已经用黑色蘸水笔填写了大写拾万和小写100000,小写数字上划有防止篡改的双红线,迎光可以清晰看到中国人民银行的空心字水印。
收款方一栏,填的是中国人民银行宁益县支行。
拿着这张汇票,办理相关手续后,我便可以在中国人民银行宁益县支行直接领取10万元人民币。
何山把那张轻飘飘的纸按在胸口,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他把汇票小心地装进公文包,大步出了经理办公室。
何山不敢耽搁一分一秒,一出中山大厦,便打了辆的士,直奔广州货运站。买了张票,他小跑着进了煤炭专运站台。
灰扑扑的敞篷货车车厢里,十几个蜷缩的人影被煤灰染成同色。何山踩着煤渣翻进车厢,公文包紧紧贴在肋下,硌得生疼。
邻座老汉的棉袄蹭着何山胳膊,混着烟油味的絮叨在寒风里散成碎片:这趟车装完最后一车煤,道岔就要结冰喽......
何山盯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黑黢黢的轮廓正被暮色啃噬。公文包搭扣不知何时松了条缝,他慌忙按住,然后抱在怀里。
车轮碾过道岔时剧烈颠簸,随着惯性,何山整个人撞向车帮,公文包脱手飞出。他喉咙里滚出半声惊叫,扑跪在煤渣堆里乱摸,直到触到皮质包角才瘫坐下来。
下午六点整,H29货运列车准时抵达宁益站。
何山站起身,把手伸进内袋。汇票还在,被体温焐得发软。他学着其他旅客的,从货厢上边爬了出去。落地时,他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何山深呼一口气,小跑着赶到码头,搭乘驳船,朝对岸赶去。
宁益码头,亮起昏黄的探照灯。
老章裹着露出棉絮的军大衣,军勾靴在结冰的青石板上踩出焦灼的节奏。他身后站着二十几个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