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立于殿中,望着龙椅上臃肿如山的万历。
五十二岁的帝王因常年沉迷酒色已生出双下巴,浮肿的右腿架在锦墩上。
烛光映着皇帝泛青的面色,因生气所冒的虚汗正顺着耳后银丝往下淌。
五十二岁啊,人生正值中年!
朱常洛却在万历身上看到了一种暮气!
是啊,还有五年,万历将会因病驾崩!
朱常洛叹息一声缓缓道:
“父皇想问儿臣要什么?儿臣斗胆请问父皇想要什么?”
万历浑浊的眼珠颤了颤,却并没答话。
朱常洛不用猜也知道万历的打算是什么:
“父皇是不是在想......让三弟就藩洛阳,再赐他十万顷良田,凌迟张差,杀了庞保、刘成?此事至此便算了结?”
万历在听到“凌迟”二字时,嘴唇张开又闭合,最终只是从鼻腔里挤出声闷哼。
朱常洛摇了摇头继续道:
“儿臣想问父皇,如若如此处置!届时天下人会怎么看?是说大明朝的太子被个疯癫村汉打得抱头鼠窜?还是说紫禁城的侍卫还不如街头耍把式的?”
万历佝偻的脊背突然挺直,死死攥住龙袍下摆。
朱常洛盯着沉默的万历,他手指苍穹,声音嘶哑:
“父皇!列祖列宗可都在天上看着呢!您十岁登基,任用张居正、戚继光重振大明,原本史书因该将您堪比仁宣之治!”
朱常洛注意到万历松弛的眼角微微抽动,轻轻叹了口气:
“可若因父皇纵容郑贵妃乱政,致儿臣早亡,根据太祖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祖训,您就只能让儿臣的儿子八岁的由校继位,轮也轮不到三弟当这个太子,除非我与由校、由检全部死绝!”
万历的神情猛地一怔,却见太子指了指殿外:
“父皇还记得照顾由校的李选侍吗?据儿臣所查,这位惯以慈母示人的选侍可是经常与郑娘娘商议着垂帘辅政的事呢!”
说着,朱常洛转身望着西六宫的方向:
“等您千古,儿臣被有心之人害死,届时李选侍把持乾清宫,郑娘娘稳坐后宫遥控朝政,我大明岂不成了他们掌中玩物?”
话音刚落,朱常洛转身指向奉先殿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
“待建奴踏破山海关攻入京师,后世史官的朱笔定会写我大明太祖逐元虏、成祖迁帝都的煌煌基业,全毁在万历一朝妇人的枕边风里!父皇也不想被后世评价明实亡于万历吧!”
“住口!”
万历的咆哮震得朱常洛耳朵生疼,太子却不管不顾的往地上一坐:
“儿臣知道您厌弃我,更厌那些捧我上位的文官!不如现在就废了我,让儿臣即刻去孝陵扫墓得了!省得郑娘娘再费心安排什么刺杀毒害的事情,让大明的百姓看朱家子孙自相鱼肉的笑话!”
万历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指节在龙案上叩出沉闷回响。
自己虽已经二十年不临朝,但脑子还没有老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静下心的万历细细琢磨太子方才剖陈的危局,若真任郑贵妃继续下去,这朱明江山或许真会亡于自己手中。
太子从出生那日便被文官力捧,万历一直担心太子登基后会倚重文官造成皇权架空。
如今听太子这几句话,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想那般。
莫非太子真的变了?
念及此,万历突然前倾:
“常洛!若你御极,当如何制衡朝堂?”
正蜷在蟠龙柱下生闷气的朱常洛猛然抬头,后脑勺“咚”地磕在鎏金柱上:
“老头子你癔症啦?咱刚不是在聊谋杀案吗?”
话刚说完,万历喝了一声:
“放肆,怎么跟朕说话的!”
这一声喝的朱常洛缩了缩脖子,万历强忍着笑意继续道:
“若是你做皇帝,你该如何平衡朝堂,回答朕!”
朱常洛揉着后脑勺的手突然僵在半空,盯着万历眼里那抹异样的精光,恍惚看见导师在答辩会上突然切换课题的狡猾笑容。
这老狐狸怕不是被夺舍了?
“您……您问这个……”
朱常洛的喉结滚了三滚,把“现在聊这个合适吗”这句话咽回了肚里。
他的指尖无意识抠着蟠龙柱的鎏金鳞片,满脑子的弹幕飞驰:
自己咋有种老头子搞临终面试的错觉?
这是试探还是托孤?
莫不是郑贵妃的枕头风把老头吹精神分裂了?
老头子该不会是天天嗑丹药磕的金属中毒产生幻觉了吧?
朱常洛揉着后脑勺缓缓道:
“若儿臣御极,当以三足鼎立之局,让文官、内宦、边将互为掣肘。”
“其一,内阁塞满浙楚齐党。”
“方从哲的浙党掌吏部,杨嗣昌的楚党控户部,熊廷弼的辽东旧部入兵部,三派互查钱粮兵符,任谁想贪墨都得先过另两派的眼。”
万历的眼睛一眯,随即恢复正常。
朱常洛站起身继续道:
“儿臣会让都察院御史轮值九边,杨涟去辽东盯熊廷弼,左光斗赴蓟州查戚家军,御史若敢空谈误事,就地转任卫所经历,带着账簿跟建奴讲圣贤书去!”
朱常洛看了眼神色如常的万历继续道:
“儿臣还要恢复张太岳的旧制但稍作改良。六部堂官查六科,司礼监查六部,锦衣卫再查司礼监!”
说完,朱常洛暗自腹诽一句:
老头子当年若留着张居正这套,郑娘娘的太监哪敢克扣三大营的饷银?
万历浑浊的眼珠陡然清亮,二十年前清算张居正时的场景在眼前闪过。
轻叹一声,万历看着紧闭的殿门:
“想法是好的!但你须记住文官可换,厂卫不可废!”
朱常洛闻言隐晦的翻了个白眼。
这还用你说,这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为了己方考虑,也就宫里的阉宦依附皇权,忠心皇权。
自己想要平衡朝堂,搞不好还真要扶持下九千岁呢!
“卢受。”
正在此时,万历突然朝暗处唤了声:
“拟两道旨。”
阴影里转出司礼监秉笔,朱常洛瞥见卢受袖中露出的半截黄绫,怕是这老货早就备好诏书了,难道自己来之前万历已经做了什么决定?
“福王常洵,着令一月后启程就藩。”
万历每吐一字,脸上浮肿便颤动一次:
“赐田三万顷,逾制之物...悉数...悉数缴还内帑。”
卢受笔锋在“缴还”二字上悬了悬,瞥见万历微微摇头,遂将朱批改作“暂存王府”。
这细微动作落在朱常洛眼里,无语的撇了撇嘴。
“第二道......”
万历转头看向朱常洛:
“命太子……监国七日,凡六部题本……悉送慈庆宫批红......”
朱常洛听到这惊了!
老头子……要我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