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要请三法司会审?”
“太子何时有了这般胆气?他还说了什么?”
卢受额头紧贴金砖犹豫道:
“太子殿下还……还提起成祖爷削藩的旧事。”
说话间,卢受故意把“藩”字咬得含糊。
万历猛地撑起半边身子冷笑:
“朕的好太子居然学会了拿周王比福王!”
卢受瞥见皇帝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知道这话戳中了万历的逆鳞。
天下谁人不知,万岁爷心里那杆秤从来都是偏向福王的。
二十八万两修王府,赐庄田十万顷,哪样不是逾越规制的赏赐?
可太子这招着实毒辣。
若真让三法司坐实福王有染太子刺杀一案,怕是杨涟那帮东林党立时就要搬出《皇明祖训》,把当年群臣叩阙逼立太子的阵仗再演一遍。
刚刚万岁爷那句话听着像雷霆震怒,可卢受却从那话里听出三分心虚。
二十年前国本之争,皇帝绝食抗争都未能压服群臣。
如今太子这把火,烧的恰是万历最见不得光的软肋。
老太监摸了摸怀里郑贵妃的赏赐,继续添了把火:
“太、太子殿下还说……说万岁爷若是不允,便要学当年沈阁老叩阙。”
万历的眼神瞬间如刀:
“他敢威胁朕?当年朕能让他从皇长子变成太子,如今……”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万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宫女递上的帕子很快洇出血迹。
万历凝视着帕上猩红血渍有些恍惚。
当年那群文官能逼着天子立储,日后自然也能逼着天子杀子。
常洵终究是耽于酒色的庸才。
这样的孩子,怎经得起那帮清流的口诛笔伐?
祖宗法度……
万历喉头泛起腥甜。
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些年纵着郑贵妃母子,早把祖宗法度抛之不顾了。
可若真因自己的纵容,让太子与福王兄弟阋墙,史笔如刀定要刻他个昏君加纵子祸国的骂名。
自己难道真要为个不成器的幼子,赌上朱明江山的宗法正统?
万历突然有些明悟,或许自万历二十九年冬那场国本之争后,大明的太子,就不是随便能动的。
卢受望着沉默的万历觑准时机叩首:
“太子定是受奸人蛊惑!奴婢出慈庆宫时,瞧见崔文升往都察院方向……”
万历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炭盆,看着腾起的青烟似笑似叹打断道:
“够了!传旨!太子所请,朕允了!……”
话到此,万历忽然顿住,浑浊的眼珠转向西六宫的方向沉思了片刻:
“让骆思恭带锦衣卫看着审!”
当值的秉笔太监战战兢兢记录口谕时,万历深深的叹了口气:
“待太子审完就把犯人画押的供状誊抄三份,一份送司礼监,一份送内阁,还有一份……送去福王那。”
卢受的“奴婢领旨”刚滑出喉咙,忽见万历的手指叩响龙案:
“再带句话给太子,刑狱之事当如庖丁解牛,该剔骨便剔骨,莫让血污溅了贵人衣裳。”
老太监瞬间参透话中机锋,这就是要告诉太子,你哪怕把张差剁成了肉泥,但也不能让郑贵妃的绣鞋沾了腥。
“奴婢定把万岁爷的仁德之心说与太子!”
卢受叩首时嘴角微翘,心想待会定要把“贵人衣裳”加重三分,好教太子明白这案子的刀口该往哪偏!
皂靴刚跨过汉白玉门槛,卢受就见太子朱常洛提着蟒袍狂奔而来,后头跟着跑掉冠帽的崔文升:
“殿……殿下您慢些嗳!”
朱常洛越过愣怔的卢受,一个急刹跪在丹墀前哭嚎:
“爹啊!儿臣委屈~啊!”
这声嚎的九重宫阙都抖三抖,活似后世某音里的土味喊麦。
殿内万历帝刚含住的参汤“噗”地喷了出来。
这是唱的哪出?
卢受在一旁看得更是目瞪口呆。
朱常洛此刻正在外头掐大腿逼出两泡泪,见殿内没有动静,张嘴继续哭嚎:
“爹啊!儿臣这太子当的委屈呐,今儿刺客拿枣木棍戳儿臣,明儿是不是就会有人用金瓜锤锤死儿臣啊!”
“您要不给儿臣做主……”
说着,朱常洛猛地站起扯开蟒袍的腰带:
“儿臣这就去南京孝陵当扫地僧!到时候太祖问起来,儿臣就说爹不要我啦……!”
崔文升一瞅朱常洛这架势,赶忙扑上去拽住太子脱衣服的手:
“使不得啊殿下!我的祖宗嗳,可千万使不得啊……”
殿内的万历听着屋外的闹腾,突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配方。
三十多年前李太后好像也是用这招逼他立王宫女为妃。
二十年前的言官似乎也是用这招逼他立朱常洛为储。
如今这窝囊儿子竟也学会了道德绑架?
皇帝透过雕窗缝隙窥视,却见太子正用蟒袍袖子擦鼻涕。
那金线团龙纹都快被搓成麻花了。
万历突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五岁的朱常洛在雪地里求见生母,鼻涕冻成冰棱挂在唇上的凄凉。
瞥见窗棱闪过的那团明黄,朱常洛咬了咬牙直接以头抢地,咚地撞出个闷响:
“爹啊,这太子儿臣是不想当了!要不您让儿臣去守孝陵吧,反正老三一直想要当这个太子,您干脆就顺了他的意吧!”
万历看着哭天抢地的朱常洛,拇指在窗棱上摩挲片刻后,突然想通了太子的算计。
此次刺杀太子之案就是块热铁,握在手里能烫死郑贵妃,抛给文臣却能烧红整个朝堂。
这小崽子是要借力打力,既除福王又不脏手。
太子想当渔翁?
万历不由得想起张居正曾教过自己的帝王术。
当年那位首辅就是用清流制衡宦党,用言官压制勋贵。
如今太子倒是自学成才了。
自己虽不喜这位储君,然此时却很想看看太子会做到何种地步!
就在这时,殿外鬼哭狼嚎的朱常洛突然瞥见月门处转过个胖墩墩的身影。
福王朱常洵披着紫貂大氅,活像只移动的糖炒栗子,正抱着鎏金手炉往乾清宫蹭。
朱常洛眼珠子一转,猛地站起来:
“老三!你可算来了!”
说着太子冲过去拽住福王就往殿门拖:
“来来来,你跟爹说说,这太子我不当了给你当!”
朱常洵的貂裘被拽得绒毛乱飞,盯着眼前状若疯魔的太子,一时怔愣!
这还是那个窝囊废?
受气包今天居然敢在乾清门前撒泼打滚了?
莫不是被杨涟那帮喷子灌了迷魂汤?
朱常洵拼命掰着太子铁钳般的手指:
“大哥你吃错药了吧?你要发疯别带上我啊!”
话刚落地,朱常洵脚底打滑就想逃,却被太子一把按跪在地上:
“父皇您看!老三一看就是天生当太子的料,咱谁也别争了,干脆把太子金印给老三得了!”
朱常洵直接就给整懵了:
“我我我……你你你……”
殿内万历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皇帝此时有些想念早夭的次子朱常溆,至少那孩子看着比门外这俩货顺眼。
朱常洛瞅着依旧安静的殿内,把福王往前一推:
“老三!从今儿起东宫归你,我搬去和太祖牌位睡!”
话刚落地,万历的咆哮紧跟而来:
“混账!都给朕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