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一行人因积雪封路,行进速度并不快。
燕王妃徐妙云乃开国名将徐达之女,甫一入车,便问起朱玉英的情况。
这一日经历跌宕起伏,朱玉英满腹的话语想找父母倾诉,闻言立即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从燕王府被侍女误导,到最终获救的全过程。
其间提及李武的名字屡次。
特别是提到她在绝望之际,李武如天降救星,将她从险境中解救时,一直悬心的徐妙云也松了口气。
徐妙云暗自庆幸,目光转向身旁的朱棣。
这对少年夫妻心意相通,徐妙云一个眼神,朱棣即领会她的意思——要他对救命恩人表达感激。
朱棣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略作思索后说:“此人我有所了解,我已有安排。”
见状,徐妙云未再多言,她相信朱棣能妥善处理此事。
随后,她的注意力又回到朱玉英身上。
不曾想,朱玉英对此很感兴趣。
“父亲,您是如何知晓他的?”
朱棣本不想谈此话题,但朱玉英纠缠不已,他只得拣些从前从情报中得知的事情简述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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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王府时,朱玉英把想说的话说完,又缠着朱棣告知想知道的一切,朱棣与徐妙云则忙着让人替朱玉英清洗、请医生。
一番忙碌过后,原本身心俱疲的朱玉英不知不觉睡去。
徐妙云命人轻手轻脚将朱玉英送回卧房,目送她离开后,眼神变得冷峻。
她走到朱棣身后,一边为他按摩肩膀,一边说道:“王爷,您听清玉英所说了吗?咱们府内竟有不妥之人,今次无论如何我也忍不下了,若处置不当,还请王爷莫怪。”
朱棣握住徐妙云的手,冷哼一声,显现出身为亲王的威严与气势。
北平城,这座前朝的帝都,在朱棣驻守之时,汇聚了蒙古人、色目人与汉人等各色人群。
若非朱棣所需,再加上明太祖对异族采取宽容政策,今日北平恐怕早已净是汉人。
此次行动,必须彻底清理,不留死角。
就在这一日,门外传来三保公公的通报,称朱亮将军已归。
朱棣轻拍徐妙云的手,说道:“我去处置些事务,你先休息。”
随后,跟随三保步入后殿。
后殿名为存心殿,为朱棣日常办公及接见近臣之处。
他至时,朱亮已在殿内等候。
朱棣挥手示意免礼,直接问:“说吧。”
朱亮拱手应允,整理思绪后,将当晚发生之事详尽汇报。
朱棣听完,忽而打断道:“仍有漏网之鱼?”
“是的,共击毙十一人,但据李武总旗辨认,尚有一重要人物未除,名曰其其格,女,蒙古裔,农妇装束,断臂,该断臂由李武所伤。”
朱棣听闻此名,亦知其关键性,怒道:“务必搜捕,哪怕调派全城兵力,也要将其擒拿。”
朱亮急忙领命。
片刻后,朱棣稍缓情绪,忽然问:“你觉得李武此人如何?”
朱亮思索李武言行,刚欲答话,又听朱棣道:“罢了,明日随我前往右卫,我要亲自会会他。”
……
朱玉英仿若置身无边黑暗,四周寂静无声,似全世界只剩她一人。
她恐惧地呼喊母妃、父王,即便嘶吼至声哑,依旧无人回应。
当绝望袭来,眼前又化作血红,宛如血流奔涌。
耳边响起怪异的笑声,一道身影掠过眼前,似那侍女、农妇,亦或虬髯大汉。
朱玉英一声惊叫,从噩梦中惊醒,满身冷汗,心绪难宁。
内室之外的侍女听见动静,忙在外探问:“郡主,可是不适?”
朱玉英调整了几下呼吸,直到心情恢复平稳,才轻声说道:“不必担心,你们都退下吧。”
话音刚落,她重新躺回床上。
内心充满恐惧,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越是胡思乱想,越觉得纷乱不堪,这时李武的身影悄然浮现在脑海里。
不知为何,一想到李武,她的心绪竟然立刻安定下来。
就连那些令她不安的画面,也似乎有所收敛。
朱玉英忽然笑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望向帐外,确认周围没人留意自己,便伸出纤细的手臂,模仿李武的语气,低声说道:
“放开那姑娘,让我来如何?”
稍作停顿,她又忍不住笑了,“我比你们更狠,定要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
与此同时,李武正面临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他将所知之事交代清楚后,协助朱亮相认遇害者,之后便再无其他任务。
至于奖赏,还需等待朱棣闲暇时才能兑现,所以李武并不急,他也相信朱棣不会亏待自己。
告辞离开后,李武浑身脏污且沾满血迹,显然不能直接回家,只能返回营地。
他顶着风雪,骑着马,缓缓向营地行进。
这匹马是他从军中借来的,出人意料地温顺,一路上未有丝毫乱动,后来被朱亮手下寻回,又完好无损地交到他手中。
接过战马,李武才想起曹绿兰,遂向朱亮询问。
得知曹绿兰已由王府人员护送回去后,李武放下心来。
然而,当他终于抵达营地时,却被夜间的守卫拦住。
“我是谭渊百户旗下的总旗,今日因公外出,现刚刚回来。”
李武尽力解释着。
“你有出营许可吗?”
李武顿时哑口无言,这一整天忙得晕头转向,早已忘记把纸条放在何处。
然而,他并不知晓,在他与守卫交谈之际,不远处倪谅正和另一个人遥望着营外的他。
“真是巧合。”
倪谅说道。
“倪兄认识此人?”
倪谅眼中闪过一丝嫌恶:“算是一场误会罢了。”
“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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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的夜间守卫,除了专职护营的百户外,还有其他百户轮流协助防守。
今晚正好轮到倪谅所在的百户负责协防。
恰巧的是,负责协助防守右卫营的百户柯靖正是他的至交好友。
于是,在深夜时分,倪谅便前往右卫营与柯靖叙旧,消磨时光。
此刻,柯靖注视着倪谅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仅是误会?”
他太了解自己的朋友了。
若非是极其厌恶,绝不会流露出这般神情。
倪谅并未作答。
柯靖将目光再次移向营门口的李武,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容:“近来,这人在咱们右卫营可没少惹事生非。”
“怎么个惹事?”
倪谅来了兴趣,追问道。
柯靖冷哼一声:“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不过千户似乎对他颇为欣赏,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头目,想要借此表现自己。”
说到这里,柯靖饶有兴致地望向倪谅:“既然与你有些过节,不如趁机为难他一番?”
倪谅亦有所心动,沉思片刻后道:“可以,但千万别闹得太过分。”
柯靖哈哈一笑:“区区一个小头目,还能掀起多大的浪?”
话毕,迈步朝着营外走去。
李武正苦恼不已,出营时忘了携带军士凭证,只带了出营许可。
本想在外暂留一宿,凭这张条子就够了,怎料今晚竟接生诸多意外。
先是激烈搏斗,再是攀登山岭。
天晓得许可是否遗失在何处。
其实白天回营的话,即便丢了条子,也无伤大雅,可现在已是深夜,他的衣衫更已被血迹染遍。
纵使他费尽口舌,护营军士依旧对他保持着高度警惕。
最终,李武无奈地道:“若诸位仍不相信,可派人去请谭渊大人前来,或者任选我们的百户之一,皆可辨明我的身份。”
这……
几名军士面露迟疑之色,毕竟现在是深夜,谁愿意去做那惹人厌的差事。
就在此时,柯靖带着两人走来。
“大半夜浑身血污地在营门前徘徊,还有何可说的,先抓起来再说!”
柯靖厉声下令。
几个守夜的军士闻声转头,见是自家百户,忙拱手应道:“遵命。”
随即,他们朝李武围了过去。
李武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摆出防御姿态,他疑惑地望着柯靖,不明白为何事情发展至此。
要证明身份虽稍显麻烦,却绝非不可能。
为何还要被拘捕呢?
李武还未理清思绪,便听见柯靖冷哼一声:“若有违抗,立刻格杀。”
大雪纷飞而下,数人迅速朝李武袭来。
李武不敢怠慢,急忙举起双手,放下戒备,任由军士夺下武器,束缚住他的双臂。
“带走。”
柯靖冷冷下令。
李武赶忙喊道:“大人稍等,下官愿意配合调查。
烦请大人派人告知谭渊谭大人,他能证实我的身份,这不过是场误会。”
“误会?呵。”
柯靖轻笑,摆手示意将李武押走,不再多言。
李武见此情景,无奈叹息。
想来那位百户也没做错什么。
军营何其关键。
身份不明者自然先扣押再说。
可...
李武暗骂自己倒楣,竟撞上个执法如山的百户当值。
几名军士直接将李武送至军法处监禁。
此刻,他只能祈祷有人会通知谭渊,否则今晚怕是要在此度过。
苦等之际,李武渐渐泄气。
四周寂静无声,毫无动静。
嘿。
李武自嘲一笑,刚救了郡主,赏赐未到,先尝苦果,果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上?
唔?
李武苦笑摇头,将这些念头抛诸脑后。
环顾四周,此处实在简陋,连张床都没有,更别提被褥。
最糟糕的是墙上有个窗洞,寒风呼啸灌入,还夹杂着雪花飘落,积成一滩。
李武收紧衣物,将下巴缩进衣领,找到个相对避风的角落,蜷缩下来。
一夜折腾,他已经疲惫不堪,不久便昏昏欲睡。
刚迷糊没多久,突然一个激灵,又被寒意惊醒。
李武尽力缩紧身子,再度合眼。
如此反复,一夜过去。
第二日。
半梦半醒间,李武隐约听见外头操练声,睁开眼疑惑地眨眨眼,随即猛地起身。
他望向窗外,天已大亮。
忽然,眉头皱起。
形势有变。
昨夜,若称不愿处置他的事务,他尚可谅解,但已至次日,仍无人前来,此事便显得有些蹊跷。
李武朝着门外呼喊。
一名执法军士闻声而至。
“何时能让我离开?”
李武询问。
“你因何事获罪?”
执法者好奇地反问。
“我并无过错。”
李武无奈答道,“昨晚归营时,将出营凭证遗失,故暂被拘于此处,你可去寻谭渊谭大人,自会知晓我的身份。”
执法者上下打量李武一番,摇头说道:“昨晚值守的柯大人尚未交接此事,我们不能仅凭你一面之词便轻信。”
“那该如何是好?”
“待柯大人到来说明情况,若属实,核实即可。”
“那为何不去找柯大人?”
李武苦笑。
执法者摊手道:“我只是个普通军士,如何寻找?你且耐心等待,或许柯大人有所耽搁。”
“若他始终不来呢?”
李武面色渐沉,心中暗忖,这柯大人怕是并非公正无私,恐有问题。
一个铁面无私之人,怎会疏忽职责?
“绝不可能。”
执法者摇头,随即不再理会李武,转身离去。
李武眉头紧锁,反复思索,却百思不得其解。
随着时间推移,柯靖始终未出现,任由李武被遗忘于军法处。
李武脸色愈加冰冷。
哼。
倒要看看,要让我困在此地多久。
……
与此同时,北平城内,燕王朱棣率领众人策马出城,直奔军营。
同行的还有年仅十岁的次子朱高煦,满脸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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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一行抵达右卫营时,尚不到午时。
朱棣入营后并未张扬,早闻右卫营训练风貌焕然一新,此时正是亲眼验证的好机会。
随着朱棣巡视而目光所及,满意之情愈发浓厚。
自幼喜爱军武的他,岂会不知这般转变的益处。
操练之声震耳欲聋,众将士目光坚毅,全力以赴,远观竟显威严与肃杀。
显然已有精锐之师的气象。
心中暗忖,遇战定能所向披靡。
即便胜负难分,单是这样的阵势,已是极好的成果。
朱棣心中赞许,却也思索,不曾料到简单的调整后竟有如此成效。
想至此,他笑着对身旁军士招了招手,说道:“让右卫营准备膳食,吃过饭再说正事,本王要见那个叫李武的总旗。”
“遵命!”
……
早上的操练结束后,关于燕王巡营的消息不胫而走,瞬间传遍全营,各百户、千户争先恐后地前往燕王面前露脸。
薛禄既非总旗,更无资格靠前,况且他对此兴趣不大。
吃过午饭,他径直去找李武。
薛禄原以为李武已归,但并未见到人影,他看了看时间,猜想李武应该快回来了,又惦记着妻子的情况,便朝营地入口走去,打算等李武回营。
雪昨晚就停了,清理积雪的效率很高,此时路旁堆满了雪堆,被阳光融化后渗出湿润的痕迹。
路上,薛禄不停地搓着手,偶尔背转身避开从雪堆缝隙吹来的寒风,脚步轻快。
妻子昨晚平安返回,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正从训练场走向营地入口,途经军法处时,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薛禄回头一看,不由一愣。
只见李武站在军法处窗边,冲他大声招呼。
薛禄急忙跑过去,发现说话不便,转身进入军法处,与执法军士交谈一番后再见李武,又是一惊。
情急之下,竟然唤起了少年时的称呼。
“李老大,这……这是怎么回事?”
“少废话,赶紧帮我找谭大人。”
李武说完,又气愤地补了一句,“,真敢把我晾在这儿这么久。”
“你犯了什么事儿?绿兰呢?你为何在此?”
薛禄连珠炮般发问。
李武皱眉,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嫂子已经安全送回去了,你别担心,这事说来话长,不过只有谭大人能解决,你先帮我找到他。”
薛禄不是傻子,察觉到事情不小,点点头:“好,那你就再等等吧。”
话音落下,他便准备去找谭渊。
然而迈了几步后,他又缓缓退了回来。
一脸纠结地望着李武说:“要不待会儿我去帮您找谭大人?”
“嗯?”
李武不解。
“如今燕王殿下在咱们营地,谭大人应该是在陪着燕王殿下呢。”
燕王在营地?
李武眼睛一亮。
有仇不报非君子,正琢磨着自己吃了哑亏,正愁没地方出气,没成想机会就这样送上门来了,他一定要把这事闹大,让燕王知道。
要是柯靖真的清正廉明也就罢了,若是徇私舞弊,看他如何解释。
想必,燕王也不会对这事置之不理,毕竟自己刚救了朱玉英。
“没事,现在就去找谭大人。”
李武说道。
薛禄以为李武还没想通,语重心长地说:“若现在去找谭大人,你的事情恐怕会被燕王殿下知道,对你以后的发展怕是有影响。”
李武笑了笑道:“没关系,说不定燕王殿下还会表扬我。”
薛禄愣住了,心想李武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怎么做起白日梦来了。
李武看见薛禄的表情,没好气地叹了口气,这个薛禄啊……两根手指就能掐死的智商,懂什么叫大气层理论吗?还学会瞧不起人了。
李武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我教你该怎么跟谭大人说,你一个字都别改,也别自作聪明地想出什么你认为很机智的话。”
停顿了一下,李武补充了一句:“嗯,不是不相信你,主要是……其次……总而言之就是这样,明白了吗?”
薛禄摇了摇头:“不明白。”
“那没关系,以后你慢慢想,现在最重要的是记住我说的话。”
李武整理了一下措辞,缓缓说道:“你就说,李武昨晚回营,因为没有身份证明,被柯靖大人当作北元余孽关押在军法处,至今无人过问,无人调查,希望谭大人帮忙解救。”
李武说完,看到薛禄在默默记着,等了一会儿,问道:“记住了吗?”
薛禄点了点头。
“那去吧。”
李武说道。
薛禄转身离开军法处后,直接朝营地中堂走去。
走着走着,突然明白了李武刚才的意思。
分明就是在说他不够聪明。
薛禄有些恼火,但仔细想想,李武这话也没什么特别的,总觉得不如自己帮李武想个更好的。
可想起李武的叮嘱,又有些犹豫了。
这些时日,每日相伴,虽然对李武了解不多,但能明显察觉到他的聪敏。
现在虽不明白为何如此,但也选择听从他的安排,料想他也不至于自毁前程。
此时,右卫营的大厅内。
燕王坐于主位,与诸将寒暄后,说明来意,并叫李武前来。
厅下两人闻言,同时皱眉。
其一是故意晾晒李武的柯靖。
另一人则是谭渊。
谭渊皱眉出于关切,军士无故离营探亲,传出去不好听,尤其在上级面前。
此刻隐瞒已无可能,谭渊只得站出来说:“禀殿下,昨日李武出营,不知现在是否归营。”
朱棣看向随行而来的朱亮。
朱亮点头道:“昨夜李总旗已归营,应该早就到了。”
“绝不可能!”
谭渊断然否认,“今晨操练时,李武仍未归营,若已归营,不可能不向我汇报。”
此言一出,朱亮亦皱眉,转向朱棣说道:“昨夜属下亲眼见李总旗骑马回营,但因抓捕残敌人手不足,且李总旗坚决推辞,故未安排护送。”
厅中众人皆感疑惑,他们一直驻守营地,消息不畅,加之昨夜之事朱棣仅派城中中护卫追击,因此不清楚具体情况。
朱棣听罢,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李武途中又遭遇了北元残部?
想到此处,朱棣面色骤变,冷哼一声,威严尽显。
堂下柯靖顿时一震,隐隐觉得为难李武之举或许引来了烦。
毕竟,心怀歹意者,往往功利至上,善于权衡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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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震怒,未必会血流成河。
但足以让北平震动。
在场众人无不警觉,同时也在思索李武究竟有何背景,竟能触怒燕王。
朱亮对此最为清楚,立即联想到北元残部,正欲调查时,一名军士急匆匆入内。
“启禀燕王,有人求见谭渊大人。”
朱棣正沉思下一步如何行事,不经意间瞥见谭渊,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谭渊缓缓退下,刚走到中堂门口,就遇上了急匆匆赶来的薛禄。
薛禄一五一十地将情况告知谭渊后,谭渊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瞬时领会了李武传授的话语深意。
谭渊轻蔑一笑,拍拍薛禄肩膀,转身离去,让薛禄满心疑惑,心想难道不该去救李武?
很快。
谭渊返回中堂,上前拱手禀报。
“启禀殿下,属下已知李武下落。
昨夜李武回营,因遗失军士凭证,被误认为北元残部,无人查证核实,一直关押在军法处。”
北元残部?
朱棣与朱亮先是一阵嗤笑。
昨晚李武才与北元残部激战,救下朱玉英,怎一夜之间就成北元残部?
“实在荒谬,自家营中之人,归来竟无门,还被当作北元残部。
更讽刺的是,此人刚与北元残部血战,从他们手里救出永安。”
朱棣忍俊不禁,未曾料到今日见李武,竟摊上这般事。
堂下众人闻言无不震惊。
先是惊于城内发生如此大事却无人知情,再者惊于李武救下永安。
这意味着什么?
大功一件!
柯靖脑袋轰鸣,思绪混乱不堪。
“啪。”
朱棣一掌拍案,质问:“究竟是何情况?”
谭渊也是一头雾水,李武嘱咐的话令他认定是柯靖从中作梗。
军营丢失凭证本是小事,找人说明清楚即可,无缘无故被关押,定是柯靖故意为难。
他身为上司,必须在燕王面前对柯靖有所警示。
但万万没想到,李武竟有如此大功。
大功一件!
谭渊心中暗喜,这一招恐怕马上就能奏效。
“属下不知详情,不过昨夜协防的柯靖百户或许清楚。”
谭渊毫不犹豫地将柯靖推了出来。
朱棣的目光随即锁定柯靖。
柯靖此刻心神狂跳,紧张不已。
然而,他仍旧竭力维持着冷静,反复回忆昨晚的行为举止,确认并无差错,不过是遵循常规行事罢了。
想到此处,柯靖的心境稍微安定了一些。
“启禀殿下,昨夜确有人于营门前徘徊,因其衣衫沾血,行踪诡异,故而被属下拘捕,暂押于军法处。
但此人是否为李武总旗,属下实不知情。”
此言一出,不少与柯靖熟识的百户、千户顿时睁大双眼,随即又皱起眉头。
外人或许不明就里。
但他们怎会不知晓,柯靖平日对李武多有轻蔑讥讽,又怎能辨认不出李武的模样。
柯靖此举分明是在蓄意刁难。
事情闹大了。
朱棣冷眼盯着柯靖,若仅听其言辞,似乎并无不妥,甚至可能博得公正执法的美名,但他并非未经世事的贵族,几句话便不足以蒙混过关。
身染血迹,行迹可疑?
这可以理解。
但既然疑点如此之大,为何不立即展开调查?又怎会仅仅将其关押?
柯靖非初入行的新兵。
关乎军营安全的大事,他怎会不清楚其重要性?
他知道处理此类紧急事务的正确方式。
既然只是简单关押,那就表明他已经知晓李武是营地中的士兵。
如此一来,柯靖此举便显得耐人寻味了。
很好。
朱棣怒极,万万没想到军营之中竟也会发生这般卑劣之事。
“去,先将李武带来。”
朱棣没有理会柯靖,任由他抱拳低头站立,反而冷声命令朱亮。
朱亮领命离去。
没多久。
李武便被带到,朱棣立刻将目光锁定在李武身上。
年纪尚轻。
却不见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反倒透着几分沉稳,在众人皆位高权重的场合,既不胆怯,亦不骄矜。
容貌更是端庄俊朗,尤其是那双眼睛,即便此刻面色苍白,浑身血迹斑驳,仍如一潭静静流淌的湖水。
“你可是李武?”
朱棣问道。
“回禀殿下,属下正是李武。”
李武拱手答道。
他也不禁偷偷打量了朱棣一番,不得不猜测一二,因为预料之中,此人将会成为自己未来几十年的顶头上司。
初见之下,朱棣的模样与李武心中所想稍有出入。
他原以为依据朱元璋的画像能对朱棣有个大致的猜测,可现实却让他有些意外——朱棣非但不算丑陋,还隐约透着一股威武之气。
“嗯,你的行为我都已清楚,做得很好。”
朱棣略作表扬。
李武心想这是对自己救朱玉英一事的肯定,心中自然欢喜,不过表面上仍维持着镇定。
“这本就是属下的本分,不敢承蒙殿下夸奖。”
朱棣点头,对这位年轻人颇为满意。
然而下一瞬,原本带着笑意的朱棣脸色骤变,目光转向柯靖,冷声道:“昨晚发现李武可疑,为何不即刻调查?”
柯靖颤巍巍地解释:“当时情况复杂,不便彻查……”
没等他说完,朱棣便打断了他的话。
“天亮之后,你又在忙什么?为何拖延至今?”
“属下一时疏忽。”
柯靖额头已不知不觉冒汗,冬日里却更显狼狈。
朱棣冷冷瞥了他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
“好个疏忽。”
柯靖支撑不住,扑通跪地:“属下知错,请殿下责罚。”
周围的人皆沉默,作为燕王的亲卫,谁不明白燕王对这事极为不满,又有谁敢上前多言呢?
正当众人以为柯靖将受到严厉惩处时。
谁知朱棣并未立刻处罚柯靖,而是将目光移向李武。
“李武,你说,该如何处置。”
……
所有人惊讶地望着李武。
李武自己也懵了,他没想到朱棣会把这难题抛给自己。
片刻之间,李武脑海中迅速闪过无数念头。
朱棣是不是真的想不出惩罚方式?
显然不是。
若如此,他又怎会成为后来的皇帝?
那为何还要问自己?
难道是想借由自己表达某种不便明说的惩罚?
不对。
朱棣在军中无所顾忌,怎么会有所顾忌?
那么,究竟为何?
李武忽然间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仿佛回到了前世为争取订单而讨好客户的日子,唯恐自己说错一个字,甚至是一个不合对方心意的字眼。
瞬间,他心中闪过一道灵光。
或许这是在考验?
想到这里,李武立刻认定无疑。
不出所料,这必定是一次考验。
每一个掌权者都热衷于考验或了解下属的性格与品行,尤其是像朱棣这样有实力的领导者。
那么,该如何作答呢?
从表面上看,这种考验是个机遇,因为它意味着进入了领导的视野,但也有风险,一旦回答不当,反而会适得其反。
最稳妥的方式是以法律为准绳进行惩罚。
这种回答既符合中庸之道,又不会偏颇,绝不会有副作用,但同时也会显得缺乏个人能力。
那又该如何应对呢?
回避问题,再将问题抛回给对方?
不行,朱棣既然问起,或许存有施恩、为他伸张正义的想法,如果选择回避,不仅朱棣会觉得他胆怯,旁人也可能认为他畏惧柯靖。
那就赌一赌吧。
历史上记载朱棣崇尚军事武力,并常以此自豪,何不在这个时机再次展示一番?若朱棣认可了他的能力,在未来的靖难之役中,他定能肩负重任。
想到此处。
李武挑挑眉看向柯靖:“柯大人因疏忽职守,按规矩自然应受军纪处分,然而柯大人因疏忽导致属下挨冻一夜,若仅按军规处置,属下总觉得不解恨,心中愤懑难消。”
说到这里,李武停顿了一下。
众人都屏息凝神,等待李武接下来的回应,听完这话,大家都吃了一惊,显然李武打算加重惩罚。
谭渊皱眉,连连向李武使眼色,李武的父亲曾救过他的性命,李武也是他颇为赏识的年轻人,他实在不愿看到李武犯这样的错误。
一旦李武真的这么做,只会让人觉得他心胸狭窄,影响日后的发展。
朱棣注视着李武平静如水的眼神,微微一笑说道:“那你认为,该如何惩处?”
李武拱手,高声说出了一句更令众人震惊的话。
“若由属下决定,属下愿意与柯大人切磋一番,若属下获胜,柯大人莫怪属下手狠,便算属下出了这口怨气;若柯大人胜了,属下甘拜下风,毫无异议。”
谭渊原本急得快要冲出来阻止李武,但随着李武的话语,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又恢复了冷静。
此计甚妙。
朱棣目光一凝,他万万没想到李武竟会如此表态,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其中深意,不禁暗自感叹,果然是个心思细腻的年轻人。
柯靖同样出乎意料,盯着李武愣了一下。
在他看来,李武绝非善类,哪怕真有几分善意,他也无意领受。
显而易见,李武意在借机攀升。
柯靖心中嗤笑连连,身经百战的他岂是易与之辈?想要以此登顶,怕是要吃苦头。
“李总旗,若真要较量,我定全力以赴,莫怪我不留情面,若伤及自身,也是你自找。”
柯靖直言相告。
柯靖言语间既坦率又强硬,分明是在警告李武及旁人,他知晓分寸,但动手时绝不手软。
“悉听尊便。”
李武回应得干脆利落。
随后,他转向朱棣,静候裁决。
朱棣哈哈一笑,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李武,点头应允:“就按你说的来,咱们一起出去看看热闹。”
顿时,百户千户们也被调动起兴致。
皆为习武之人,此事自然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
众人随朱棣往外行去,途中议论纷纷。
“你觉得谁能胜出?”
“当然是柯靖,这家伙功夫相当扎实。”
“我也觉得柯靖,历经沙场洗礼,难道还敌不过一个毛头小子?”
……
话题转至谭渊身上,他瞥了眼李武。
近来李武训练格外刻苦,但具体实力如何却难以估量。
不过有一桩事,谭渊清楚,这段时间李武的一举一动都表明了他并非寻常之辈。
为何这位智者会选择这般方式?
谭渊微笑着未作答。
年仅十岁的朱高煦从人群中挤到朱棣身旁,撒娇道:“父王,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稚嫩的脸庞因兴奋而发光。
朱棣朗声大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牵起朱高煦的手,宠溺地说:“好,去看看父王麾下的勇士。”
“将来我一定比他们更厉害。”
朱高煦奶声奶气的话语惹得众人莞尔。
军中将士无不爱这样的孩童。
很快……
众人齐聚于处,此地聚集了诸多中高阶将领,朱棣亲自到场更是引得众多士兵驻足围观。
午休时分,士兵们纷纷聚拢,场面热闹非凡。
朱棣未发话,众人也无人驱散围观者,任由他们观战。
内部。
李武与柯靖已各自站定。
因刀剑无情,双方决定徒手对搏,以拳脚相交。
李武察觉柯靖唇边那抹轻蔑笑意,嘴角微扬。
他深知身为百户者,拳脚功夫绝非等闲,但他仍执意与柯靖一较高下,只为在朱棣面前展现自己的悍勇。
并非他确信自己的武艺能稳胜柯靖。
而是他要彰显那份悍然。
凶悍的悍。
此时,风凛冽刮过,冬日劲风刺骨且猛烈,吹得军旗猎猎作响,更增军营的肃杀氛围。
柯靖按捺不住,率先出击,几步疾奔,借力于腰间猛然挥出一拳,直击李武胸口。
朱棣见状微微颔首。
拳势雄浑,力道刚猛,劲道十足。
若真用于战场,手持长枪如此刺出,定有人应声倒地。
众人皆认定此时需避其锋芒。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李武朗声大笑:“来得好!”
只见李武不但不退,反而稳扎马步,摆开架势,同样挥出一记重拳,迎了上去。
李武回想起昨晚的情景,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鲜血四溅的画面。
又何必躲避?
他要释放内心的愤懑。
李武面容冷峻,目光凌厉,第一次流露出狂傲之色,全然不屑。
哼!
重拳?
比力量,我的拳更重;比体魄,我更年轻。
这两点,有何惧哉?
众人瞬间明白李武的战略。
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拼的就是狠劲与毅力。
但…
这人怎会如此…
如此不顾一切的悍然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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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
李武许多个夜晚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他深知自己并非纯粹之人,也谈不上多么高尚的情操,更多是渴望得到爵位、出人头地,在这个阶层分明的世界活得更舒适一些,也希望能妥善照顾家中老小。
不过,这与他想要成为一名优秀军人的目标并不矛盾。
心中存善,却能心狠手辣;时常谋划,又需勤练自身。
李武思考过诸多成为优秀军人的要求,并凭借成熟的心智、严格的自律付诸行动,但这些依旧无法让他摆脱普通人的身份。
前一夜,他在救助朱玉英的过程中,形势所逼下,他可以抛开内心的怯懦与不适,果断行事,然而这并不代表事后他对所发生的一切毫无触动,即便那只是如同宰杀几只家禽般的小事。
李武无法遏制这些思绪,每当想起那些画面——喷洒的血迹、对方惊愕的眼神以及侍女释然的表情——它们就像梦魇般萦绕脑海。
既非恐惧,也非愧疚,只是这些场景反复冲击着他的心智,犹如心魔缠身。
因此,李武决心释放自我,以无畏的姿态冲破心魔,同时也击败眼前的柯靖。
寒风呼啸,军旗被吹得猎猎作响,也将李武凌乱的发丝吹扬起来。
他狂笑着挥出一拳,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柯靖的攻势。
砰砰两声。
双方的拳头同时击中彼此,各自都被震得退后数步,每一步都重重踏地,清晰可见这一击的力量之猛,足以让人猜测两人相互挨了一拳后,都不会好过。
然而,李武仿佛毫发无损,大笑着再度发起进攻。
他全然不顾柯靖的反击,一心只想将拳头砸向对手身上,就算因此挨上对方两拳甚至三拳,他也毫不迟疑。
疯子!
场下的观众无不为李武的疯狂所震撼,有人忍不住张大嘴,被深深吸引。
年轻人的力气往往令人畏惧。
李武打算凭借体力优势将柯靖打得半死。
哪怕自己之后需要休养半月,最终承受不住的必定是年长的柯靖。
一拳。
两拳。
三拳。
……
在所有人看来,李武的凶悍无人能敌,这种无所畏惧的姿态让许多人本能地感到害怕。
渐渐地,柯靖的身体率先支撑不住,出手时变得犹犹豫豫,不愿再贸然与李武对轰,但当他开始躲避时,攻击节奏也随之放缓,反而给了李武更多反击的机会,渐渐占据主动,压制住柯靖展开进攻。
观众席上的朱棣,注视着柯靖的目光逐渐带上几分轻蔑。
人无论何时都应保持警觉,但绝不可胆怯,一旦胆怯,便难以成事。
“柯靖怕是要败了。”
朱亮长叹一声,似乎联想到自身年岁,感慨道:“如今的年轻人,狠辣得很啊。”
朱棣侧过头问:“是不是觉得自己老了?”
朱亮苦笑着摇头:“前几天与犬子过招,发现他有意留力,如今见到这位小辈,真是不服老也不行。”
朱棣笑了笑,并未回应,仿佛没听见一般,再度将目光投向场中。
场内。
李武正发起总攻,趁柯靖分神之际,迅速逼近,几记重拳毫无保留地砸在柯靖身上,直打得柯靖口喷鲜血,倒退几步摔倒在地。
李武擦去嘴角的血迹,不再进攻,傲然站立在柯靖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柯大人,出手不留情,请莫见怪。”
柯靖想开口反驳,刚一张嘴,鲜血又溢了出来。
想到自己在众人面前被李武击败,羞愤交加,竟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李武对此漠然以对。
此时,场中的不少人都有了同样的念头:日后若非必要,绝不可招惹此人。
一直在旁观看的朱高煦,下巴几乎惊得合不拢。
他在王府学艺多年,却从未见过这般激烈的对决,李武那充满热血的打法,让他内心燃起了熊熊烈火。
“这就是父王麾下的猛将吗?”
朱高煦喃喃自语。
朱棣似乎猜到他的想法,拍拍他的肩膀说:“别只看到他的勇猛,还要看他如何树立威信,如何展现实力,以及如何统领下属。
这些都是你需要学习的。”
有些人注定会名声大噪。
朱高煦懵懂地点点头,虽不太明白,但提到统领下属时,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朱棣也不在意他是否完全理解,拉着他就往中堂走去。
有人上前疏散人群,同时吩咐人将柯靖抬走救治。
李武随众人返回中堂。
回到中堂后,李武本以为朱棣会兑现承诺,给予他救朱玉英的奖励,谁知朱棣只淡淡表扬了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李武略显迷茫。
毕竟这位王爷多年来的城府,果然深不可测。
让他更为意外的是,当李武离开之后,朱棣严厉训斥了在场众人关于柯靖的事,并且额外处罚柯靖连续半月值夜班。
尽管是一场比试,该罚还得罚,这让大家更加谨慎。
李武从军医那里看完伤后,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懂得避免留下隐患,内外用药都准备了一些,正打算回住处休息。
然而,他还没走到住处,就被朱高煦拦下了。
“听说是你救了我的姐姐?”
朱高煦虽带着几分尊贵气质,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几分亲近。
李武拱了拱手说道:“昨晚我只是稍微帮了点忙,不过即便没有我,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危险。”
朱高煦翻了个白眼。
“当然是你救的!你救的就是你救的,啰嗦什么,客气什么,完全不像你在比试时的样子。”
说到这里,朱高煦还眨了眨眼睛:“刚才我看你打架看得清清楚楚,我觉得你比我师父还厉害。”
李武笑了笑:“本不想和殿下客套,但如果说到武艺,实在不敢与殿下的师父相比,我只是靠蛮力罢了。”
“好好好,真是麻烦,一点不像刚才的你。”
朱高煦摆手表示厌烦,“我找你是有事的,听父王说你很擅长收服人心?”
李武眉头微皱,不知道朱高煦找自己究竟有何目的。
突然,朱高煦咧嘴笑了起来:“有几个人老是不听我的话,你有没有办法让他们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