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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戛然落幕
废黜王导是庾亮的心愿。
庾亮在武昌憋了两年,压制王导的念头没有减弱,看看自己须发皆花,心比天高的他愈发心急火燎。但庾亮畏惧于江口的郗鉴,手握重兵却束手无策。
咸康五年(339年),江北传来石勒已死的消息。庾亮脑子里跳出一个令人兴奋的念头——起兵北伐。庾亮想用北伐这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收军政大权入囊中。他打听到郗鉴已经老得上不了马背,挥师北伐必然使郗鉴交出军权。只要郗鉴成了双手握空拳,王导被挤出局将是必然。
说干就干,庾亮一边向朝廷放风,一边排兵布阵,摆出志在收复中原的架势。先将自己的兄弟们拉到身边,庾怿任梁州刺史,都督梁雍军事;庾翼任南蛮校尉,担任南郡太守,镇守江陵。这两位没立过战功,却担任封疆大吏,很让人不服。又将豫州刺史之职授予辅国将军毛宝,让他与西阳太守樊峻领一万精兵共守邾城(今武汉新洲)。任命陶称为南中郎将、江夏相,命他率一族部曲五千人进入沔中。然后调兵十万,归自己运筹。
刚刚任命陶称,庾亮又担心他不安分,遂将察知他暗通王导的气撒出来。大会吏佐时,庾亮突然历数陶称罪错,罢免了其职务。在陶称拜谢退出后,又使人在台阁下将其斩杀。暴尸市井,以示军威。
北伐声势虽然造出去了,庾亮还显不足。为了振声威,先派偏师杀入江阳,擒获成汉政权的荆州刺史李闳、巴郡太守黄植,将他们押送京师。表面上说是要去除后顾之忧,实际上在炫耀军力的同时,以势压人向朝廷上疏请求北伐。
庾亮上疏称:胡强蜀弱,拟率十万大军移镇石城,诸军布列江、沔,准备伐赵。
皇帝司马衍召群臣商议。王导猜透了庾亮的意图,知道时机不成熟,所以不说反对,反倒同意庾亮北伐。
郗鉴与石勒交手多年,深知胡兵的残暴。说自己老迈带不得兵了,但是建议不可贸然行事。不说庾亮不是石虎的对手,却说江南粮草不足以应付。
太常卿蔡谟倒是直率,说庾太尉北伐雄心可表,怎奈石虎所率乃虎狼之师,胜不可期。战败将会把战火南引,致使江南生灵涂炭,故竭力反对。
皇帝走下御床,趋近王导施了一礼,小声问道:敬问丞相,这如何是好
王导回了皇帝一礼,说道:臣老糊涂了,郗太尉和蔡太常所言有理。不可允。
王导又征询朝中诸位大臣的意见,都是摇头反对,甚至有人搬出苏峻来说服朝廷。说苏峻几万人就打得庾公舍下天子跑了,再想石虎的数十万虎狼之兵,毋宁是去送死。
庾亮得知朝廷上的态度,只好放低姿态,不再强求:自己心里对北伐根本没底,强求下去会弄巧成拙。
被庾亮派驻豫州邾城的毛宝,却不意间惊动了后赵。继承石勒大位的石虎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便直接南下烧向邾城。命部将夔安、石闵带领五万大军南下,其中两万精兵直扑邾城。
正在京口任所的郗鉴闻听后赵军南下消息,得知有两万精兵攻邾城,懊恼得捶胸顿足,提着庾亮的名字破口大骂。陶侃拥兵时,像是和后赵有心照不宣的默契,邾城是双方不防之地。庾亮派毛宝在邾城布防重兵,必会引起后赵攻击,此举无疑是引火烧身。
郗鉴当即派人给庾亮送急信,让他撤回毛宝,设防江岸。庾亮不以为然,对郗鉴的来信不理不睬。眼看祸乱再起,年过古稀的郗鉴坐卧不宁,一日间两上江防巡视布防。既恨庾亮不谙军事,又恨自己老迈到不能前出杀敌,一气之下竟得急病过世。
危急时刻,朝中的擎天柱竟倒了一根,可想朝廷的慌乱。王导得报郗鉴死讯,惊得张着口半日说不出话,随之号啕大哭。
朝廷之上,众人皆六神无主。
王导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感到老暮之年的自己像是将要被风干。强撑着在朝中铺排十几日,突然萎靡地匍匐在御床前,含着泪向司马衍求辞。
王导似乎已经看到了岌岌可危的一幕。一手扶持起来的大晋,正在风雨中飘摇,自己已经无力掌舵,更无力化解风险。他想到了庾亮,也想到了许许多多的朝臣,更多的还是想着庾亮。放眼之内,朝臣没有谁有能力抗衡庾亮,即使有那么几个栋梁之材,亦非可挽狂澜之人。在此危急关头,他只能后退一步选择庾亮,只能选择确保朝野平稳之人。他向司马衍保举,让庾亮尽快入朝主政。
此时此刻,连司马衍都看得出,王导这是无可奈何了。群臣心知肚明,王导是多么心有不甘啊。庾亮逼反了苏峻,一场祸乱使国力近乎崩溃;庾亮又嚣张跋扈地引来石虎,恶虎扑门将面临亡国灭种。如若不让庾亮入朝主政,外忧已至,内患将生,孱弱的朝廷已经受不起这样的危机了。
王导又能如何呢在无比痛苦的矛盾中,他不得不选择庾亮。虽然他依然担心庾亮会控制朝廷而飞扬跋扈,甚至是鸠占鹊巢,但他只能这样选择。总不能甘冒亡国灭种之险,起内乱引来外祸吧他寄希望庾亮也是忠臣,全部的朝臣都是忠臣,小皇帝司马衍能够运筹帷幄,上下一心而一致对外,确保江南之地平平安安。
王导给庾亮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人就病倒了。
小皇帝天天到乌衣巷看望王导,每一次都是泪水涟涟。
王导面色灰暗地躺在卧榻上,讲自己的做人之道,给小皇帝讲驭人之术。
十来天后,小皇帝又来了,这次身后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尚书令何充,王导姨姐的儿子;一个是庾亮的兄弟庾冰。庾冰任中书监、扬州刺史,代王导辅政。
王导看见庾冰就笑了。虽然笑得瘫软无力,但还是很真诚。他说:庾公啊,上次我去石城看望你,这是回礼吧
庾冰上前施礼,小声说:丞相贵体欠安,是不是糊涂了我是陪皇上前来探视啊。
王导好像安然了,一把抓住庾冰的手,说道:我给元规写信了,朝廷里里外外都交给你们兄弟了。不尽如人意处是我无能为力,还望你们兄弟齐心,共同辅佐天子,保我汉家龙脉。
庾冰说:丞相就是小恙。我还要与丞相同朝站班,怎么说起这丧气话来。
王导说道:政见偶有不同,但你我殊途同归,都有一颗忠良之心。我信你的忠心,也信元规的忠心。说着,将话题一转恳求起来,元规主外,庾公与何充主内,导还有两件未尽之事,万望庾公斟酌。壬辰诏书不可废,山川大泽不可私有,那是朝廷的筋骨。还有,要以咸和五年的‘土断’之法,将自江北迁来的士族编入户籍。
庾冰略一思忖,赶忙点头应允。他在朝廷中看着,王导的这些做法是扶正固本的良方,也是他辅政必须要做的。
王导看庾冰答应了,又转脸对司马衍说:万岁呀,能千里迢迢追随来到江南的,都是您的忠臣良将。今天能见到庾公,我的心就放下了。善待世家,善待百姓,元帝创下的基业大厦不可倒呀!
王导的话,让司马衍落泪,庾冰也湿了眼角。
咸康五年(339年)九月初七,王导对守护在床榻边的王羲之说:伯父送你一件东西。
王导吩咐人从榻头的小匣子内,取出一件用绸布包裹着的东西,交予王羲之。王导示意王羲之打开。王羲之小心揭开绸布,竟是梦寐以求的钟繇的《尚书宣示帖》,激动得手都是颤抖的。
钟繇是三国时期的魏国太傅,书法造诣极高,颇得后辈书家追捧。王导尤其喜爱钟繇的书法,常常临摹,时时揣摩其中的精妙。时代动荡,战乱四起,即使颠沛之中,不论走到哪里,王导都把《尚书宣示帖》藏在衣带里贴身保管。静处时,拿出来观赏、琢磨、临摹。王导对《尚书宣示帖》如痴如醉,至忘我境地。他这种超乎常人的行为常常被当作笑谈,也当作美谈。
以前,王羲之在伯父临摹《尚书宣示帖》时,才能凑一旁饱一饱眼福。想拿来细致揣摩,却不敢跟伯父张口。此时,看着卧榻上的伯父临终相赠,王羲之双手捧着《尚书宣示帖》涕泗横流。王导似乎是做完了该做的事儿,眼皮发沉地渐渐地睡去。待王羲之意识到什么,去试伯父的鼻息,王导已经溘然长逝!
这一日,是咸康五年(339年)九月初七,王导享寿六十四岁。
乌衣巷口探头探脑的人看王家门庭办丧仪,满城立马沉浸在暗暗流动的悲情和惊慌中,好像人们心目中的一座靠山坍塌了。不分南北的世家大族,纷纷过王府吊唁。
司马衍下诏,朝廷于朝堂举哀三日。遣大鸿胪持节监护丧事,葬仪赠物之礼,比照汉代的霍光及安平献王司马孚。
举哀三日下葬之礼,司马衍赐九游辒辌车、黄屋左纛、前后羽葆鼓吹、武贲班剑百人。
这日,从乌衣巷中缓缓走出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奢华至极的丧车上,装饰着用一枚枚鸟羽编制的华盖,四角镶嵌着四条金龙。华盖的里子由黄缯制成,四周缀悬着长长的流苏。最醒目的是车辕的左边,插着一杆象征帝王威仪的纛。除了丧车左右护卫,还紧跟着身着黑白双色服饰的百名武贲,全部佩戴着雕饰精美的班剑,队伍整齐,气势威严。紧随武贲班剑后的是文武百官,再往后是一众族亲和友人。呜呜咽咽的送葬队伍有近千人,逶迤数里。满城呜呜咽咽,数万百姓跟随相送。
入葬时,司马衍派使持节、谒者仆射任瞻,追谥王导为文献公,以太牢之礼祭祀。东晋开国以来,王导是第一个配享天子葬仪的大臣,没有人可与之相比。
这一切,实际是来自一个孩子的感念,是小皇帝的感念,是司马衍的感念。
一个时代结束了。
这个属于东晋的时代还在飘摇着。
就在这时,后赵大军正围困邾城。邾城守将、豫州刺史毛宝和太守樊峻寡不敌众,难敌胡兵凶猛,向庾亮求援。此时的庾亮正陶醉在郗鉴死、王导亡的轻松中。自以为天下无惧的他,一时得意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竟以邾城城池坚固为由,下令让毛宝自守。
邾城孤悬江北,与后赵地域相连,况且两军已厮杀数月,不但城池受损,粮草也已告罄。可想此时的毛宝,接到庾亮军令后的绝望。此时的毛宝意识到,这场轻举妄动的北伐是一场儿戏,自己是儿戏中的殉道者。
原来,毛宝屯驻邾城后,庾亮请军师戴洋算了一卦。戴洋说:毛将军这次镇守邾城,会战死沙场,时间就在今年。
庾亮问: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戴洋说:五十日内。
后赵军围攻邾城时,庾亮还在武昌,正准备率着十万大军进驻石城。他让戴洋以六壬起课占卜,预测战局会如何发展。
戴洋推断敌军必下邾城,但不会进攻武昌而是撤退。庾亮信戴洋,也不敢确信戴洋。还是率军撤出武昌,躲向石城而去,这是毛宝被围困而不得救的真相。
天在上看着,率领十万大军的庾亮竟然惧怕五万胡兵,他的北伐就是个幌子,毛宝还真是折损者。
毛宝、樊峻没有外援,只好死守不战。数日后,后赵军将领张貉攻陷邾城。残破的城池上,胡兵挥着弯刀蜂拥而入。已不足五千将士的毛宝,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只能选择弃城。毛宝命手下沿城传令:从西门泅水突围。
一时间,邾城西门大开。数千军士和百姓蜂拥而出,纷纷泅水脱逃。胡兵不善水,但在沿岸追杀,亦杀人近万,毛宝和樊峻也溺水而亡。
南下的后赵五万大军果然如戴洋预测,攻打邾城后,没有再进攻武昌。而是在将领夔安的率领下进据胡亭,进攻江夏。义阳将军黄冲、义阳太守郑进投降。夔安率军直逼石城,遇到了竟陵太守李阳的顽强抵抗。李阳击败后赵军队,斩杀五千多胡兵。后赵军遭遇强敌,不敢恋战而撤退。而后转掠汉东,将当地七千多民户掳至幽州和冀州。
极爱面子的庾亮守着十万雄兵,却胆怯得不敢杀过江去。一场被他渲染得轰轰烈烈的北伐,以这样的惨状落幕了。
庾亮不敢在朝堂上再提北伐,只会惶然地向司马衍请罪,请求自贬三级,降为安西将军。他知道已经无人可以节制自己,自贬仅仅是做个姿态。
司马衍不但没有接受庾亮自贬,还赶忙下诏加拜他为司空。
庾亮朝思暮想的权柄终于得到了,但战场失利的现实让他脸上无光。颇具魏晋风度的名士庾亮,没有迈过去自己心里的坎儿。他总是在意着别人眼中的自己,很快就病倒了。
躺在病榻上的他念叨着:郗鉴死在咸康五年五月,王导死在九月,自己决不能和他们死在同一年,免得做了鬼还得和他们凑在一起,受他们嘲笑和轻蔑。
好不容易挣扎到咸康五年的大年三十,庾亮已经看到死在新年里的希望。脾气固执的他感到自己终于胜利了一回,他微笑着松了口气,想用胜利者的口吻跟郗鉴、王导说句话。可一张口,上下就脱了气儿。一声长长的响屁过后,整个人塌架了,一副皮囊像个空乏下去的布袋,渐渐地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