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以静制动
王导对江州的局势心如明镜一般,他想以时间换优势。七十余岁的陶侃一向以行事稳重著称,近两年却变得恣意妄为和狂暴。王导已经看出,老天给年事已高的陶侃时日不多了。
王导想用自己的静换来陶侃的静。所以,他紧抓着何充推行土断之法。土断对江南、江北的世家来说,都是一场刨地挖根的大事情,也是朝廷对世家的严肃整顿,王导必须认真对待。他认为,只要土断之法完成,人不分南北,赋税徭役有定,不但可以财阜国丰,还可以安定民心、掐断乱源。
不出王导预料,陶侃在两年后死了;出乎王导预料的是,陶侃临死给他留了一道难题。
两年后,江州传来陶侃卧病不起的消息。陶侃可能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竟然上表推荐庾亮为继任者。王导看到奏疏,就知道这是心有不甘的陶侃死到临头还给自己摆阵法。如此一来,使两强并立变成一家独大,分明是拿捏朝廷的节奏。王导猜都能猜到,陶侃上表前肯定和庾亮有沟通。如果不准,明里是得罪了陶侃,暗里也得罪了庾亮,等于是陶侃逼着王导和庾亮撕破面皮。王导不能和庾亮闹翻脸,至少不能让他们找到借口联手杀向建康。虽然庾亮是天子的舅舅,但庾亮也有可能舍下伦常来夺天子之位。
所以,王导什么都不能做,一切照旧,禀明天子。既然陶侃上表了,那就由天子下诏恩准。任命庾亮为都督,统管江、荆、豫、益、梁、雍六州军事,兼领江、荆、豫三州刺史,进号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假节。这任命可以使庾亮不能揽权朝廷政务,王导要以静观其变。
陶侃死去,接任的庾亮面对陶侃留下的偌大摊子,一时无从下手。心胸狭窄的庾亮首先谋划的是清除陶侃的亲信死党。想睡就有人递枕头,递枕头的居然是陶侃的儿子们。陶侃共有十七子,他一闭眼,子孙们应该依照礼仪守孝三年。长子陶夏却率先在弟兄们中间挑起事端,与兄弟陶斌、陶称各自拥兵相图,刀戈相见。陶夏先率兵攻杀陶斌,庾亮顺势借口平乱,率军将陶夏除掉。
陶称也算乱局中人,惊惧庾亮再灭自己,赶忙写信给王导,说:庾亮要顺江东下,杀进京都建康罢黜丞相。
江州频频传来风声,许多大臣都知道庾亮有威胁朝廷之意。有大臣提醒王导说:王公,您应该暗中戒备,以防不测。
王导故意将这种善意的提醒拿到朝廷上说,而且表现得很不介意。王导说:传闻元规想入朝主政。我与元规都是朝廷大臣,也有布衣之交的情分。如果他要入朝主政,我立马脱下官服回乌衣巷。北人南来已经够苦了,我王导在一日,操劳一日安置。如若元规他愿意来执掌朝政,我能卸下担子,自己倒是轻省了。
王导有王导的判断,认定庾亮不敢对自己和朝廷刀兵相向。首先是刚受朝廷施恩的庾亮,还没有理由对王导和朝廷出手。再者是皇太后庾文君已经殉难,庾氏已失去轻易掌控朝廷的能力。尤其是苏峻之乱后,庾亮在朝中的形象几乎被颠覆,在已经渐渐长大的司马衍眼中,更是糟糕得一塌糊涂。
王导对庾亮不但不做戒备,还大张旗鼓地做起了另一番部署。他安排八部臣工,以过江世家的随众多寡为据,划出无主田产和荒芜山地,将丹阳郡内滞留的南渡之民尽快往南方疏散。
大臣们看王导,都感到纳闷,不知道他是洒脱还是糊涂。不去操心庾亮坐大,危及朝廷,却把朝臣们撵得鸡飞狗跳,全都去安置流民。
王导解释说:苏峻祸国殃民,致使南来之民得不到安置。如今,建康城内人不能错身,丹阳郡内聚集众多。不能使之定居兴业,必然后患无穷尽。
有人写信给屯驻京口的郗鉴,求他入朝规劝王导。
这正合了郗鉴的脾气。年近古稀的郗鉴,越老越爱管闲事、发牢骚。隔一段时日不见王导就像少了点啥,但每次见到都是挑三拣四地看不惯,好像满朝廷没有一件事是能让他放心的。这次有了数落王导的借口,不几天郗鉴就到了建康城。
王导做的事,不但陶侃不满意,郗鉴也不满意。郗鉴对陶侃做的事更不满意,朝廷的官位怎么能对庾亮私下授受呢
当天夜里,郗鉴去乌衣巷王府找王导。王导叫来王羲之作陪,让他们翁婿坐在一起说话。自己装作困倦有一声没一声地支应着,弄得郗鉴开不了口——总不能对着女婿埋怨其家的长辈吧
第二天上朝,郗鉴早等在大殿台阶下,见着王导就抓住袍袖,站在廊下絮叨。郗鉴说:我一夜睡不着,想着你办下的糊涂事,咱们真该理论一番。
王导看着正鱼贯而入的朝臣,示意说:朝会完了,你我再说如何总不能叫天子等咱们吧
数日之内,王导不是躲着郗鉴,就是装聋作哑,弄得郗鉴感到有许多话没有地方说。王导知道郗鉴是不放心庾亮,自己也不放心庾亮呀,但又没有什么方法去制约庾亮。王导不想当下即火急火燎制约庾亮,怕一翻脸又弄出一场兵祸来。他说郗鉴:您替朝廷守稳京口,天便塌不下来。元规喜欢虚张声势,真有二心又有何妨一个苏峻都能吓得他屁滚尿流,何况有您在呢。
郗鉴想想也是,当着王导的面,一下子释然了。转转脸又不安了,对王导和稀泥的手段颇感担心。觉得庾亮毕竟实力强大,还想要再见面警告王导。
临回京口前,坐上车的郗鉴特意拐到乌衣巷。胡须翘着,面色整肃,一入座就对王导说:我回京口去了,你我要分开些时日。可我一直不放心元规,一定要把我的看法对你说说。
王导见郗鉴情绪激动、口气严肃,只能温和地劝他饮茶,且倾身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郗鉴说起话来絮絮叨叨,还不流畅,又有些含混不清。王导耐性子听着,也不作解释,只管一下一下地捋着胡须。待郗鉴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喝茶的间隙,王导委婉地说:太尉您还要回江口,再坐下去会误了行程。
郗鉴将茶盏一顿,放在茶几上,虎起脸说:你总是不想听我把话说完,就开始撵客。
王导指指郗鉴的心窝,又拍拍自己心窝,说:你我乃亲家翁,我是担心路途之上白日太窄,何时想撵你走
郗鉴满脸怒气地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架势。
王导趁势站起身相送,还捧起自己花白的胡须,说道:我这胡须快要和您的胡须一样白了,咱们今日见面,明日还能不能见都不知道,哪里还有那么多担忧如果真有我担忧的事儿,我肯定会和您说说心里话。
王导将铁青着脸的郗鉴送出门,一直送到街口。望着远去的车驾,王导感到郗鉴才真是支撑自己心里踏实的人。
庾亮得了陶侃的地盘,率先对陶侃的儿子们动手,这是尸骨未寒的陶侃万万想不到的。庾亮的手段也让满朝文武侧目,背地里诟病他人品的大有人在。王导闻讯,也为庾亮捏一把汗,担心引起内讧打将起来。得亏庾亮很快稳住了阵脚,陶侃的旧部并没有闹出大动静。
庾亮的内心再次膨胀起来,他派出心腹携带亲笔信,绕过建康前往京口联络郗鉴。庾亮信中历数琅邪王氏一门罪状,拉拢郗鉴,挑拨王导与郗鉴的关系,企图从江州顺势而下,与郗鉴联手,废黜王导的权位。
郗鉴怎么会为庾亮背叛王导呢郗鉴从庾亮的所作所为中,已经十分鄙视其人品。所以,郗鉴当即把庾亮送来的信件派人转送给王导。且附上一封信,将王导狠狠挖苦一番,说王导糊涂至极,不知道在关键时候掣肘庾亮。如今致使小人得势,日后必将为朝廷惹出大祸。
王导在回信中说:郗公所言如谆谆教导,不是我不为,而是我不能为,不然又是一场大乱。如今庾亮最忌惮者乃是郗公,郗公与庾亮合谋,那天下便是庾亮的。如若郗公羞于与庾亮为伍,那天下便还是朝廷的。只要郗公稳坐京口,谅庾亮不敢肆意妄为,更翻不起什么大浪。
庾亮得不到郗鉴的呼应,只好暂且放下念头,率着都督府移镇武昌。虽然庾亮似乎是远去了,但王导知道他随时还会回来。暗中调兵遣将,加强了建康以西的长江防务。
临川郡守周镇解任后,从江西坐船回建康。船停在青溪渚,还未及上岸,王导便闻讯赶去岸边看望他,以示安抚。王导心里揣着的小念头是,急于知道江西对南下之民的安置如何,土断之法可否落实,世家户赀可否能理清,虽然派往南方的官员都有奏折,王导还是不放心。多打听一个人,可能更真实、更全面一些。
正值仲夏,王导和周镇坐在狭窄的小船内说话,突然下起暴雨。王导对周镇似乎有问不完的话,周镇将属地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王导问得无啥可问了,不想周镇反问了一个问题:丞相的土断之法,除了将侨户落籍、度田,可否还有漏洞
王导一听,知道周镇还有未说的话,赶忙说道:肯定有百密一疏处,导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周镇说:田亩之外,山林川泽可为世家私有
王导如梦初醒,懊悔地摇着头说:竟有如此泼天大纰漏。随即又哈哈大笑,拍着周镇的肩头,说:康时兄,朝廷糊涂,还免了你的官。你不会怪我吧
船篷陈旧,雨漏得厉害,几乎没有可躲的地方。周镇随身携带的几件简单行李,被雨水打湿泡在水中。王导手抓着周镇,两人站在飘摇的小船上,胆战心惊。王导戏谑地说:你这一任郡守,怎么干得像个破落户。
周镇笑着说:丞相不也是个仓无储谷的破落丞相嘛。
王导说:守在皇上身边,总还有我衣食。你这一路风餐露宿,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
周镇说:世家大族在江北也是享受惯了,如今到了江南,还不是要脱下衣冠,带头烧火开荒,拓田耕作。作为郡守,哪敢奢望从他们的碗里再舀一口清汤。
王导感叹道:人说胡威清廉,也不过如此吧!胡威是前朝武帝时的一个清官。
魏晋以前,山林湖泽属国家所有,附近百姓可伐薪捕鱼,朝廷设少府诸官课以适当赋税。南下世家拓荒垦田,竟将大量山川大泽私有化,致使朝廷赋税流失、国库空虚,郡县以下无以养士。
王导回到幕府山,即刻让部属拟制法令。向天子请诏,以诏令形式颁布禁止世家大族占据山泽的法令。并上表,将周镇任为吴兴郡太守。
庾亮想罢免王导之事渐渐在朝中传开,成了人所共知的秘密。王导似乎满不在乎,不但自己对此事不事声张,听到哪位大臣提醒,总以悠悠之口杜绝,说:庾公执掌江南半壁,国家兴废全仰仗于他,怎会生祸乱之心我当年奉元帝渡江,已历三朝,如今须发皆白。庾公如嫌弃我老迈,自会告我。
一日,同为琅邪郡人的尚书令诸葛恢,来乌衣巷拜望王导。诸葛恢在江东,名声次于王导和庾亮。王导早年就很赏识诸葛恢,认为他会年轻得高位,背地里夸赞他说:将来就是个黑头公。位列司徒、司空、司马三公的冠帽为黑色。后来王导当司空,曾指着自己头上的黑冠向诸葛恢说:君当复著此。两人在朝中关系相当融洽,私底下相当亲密。
王导见面打趣道:明公怎么想起来看望我了
诸葛恢埋怨王导说:我不来拜望丞相,丞相是不会过府去看望我这老乡亲的。
王导说:虽为同乡,但琅邪人都称‘王、葛’,没有人称‘葛、王’。我不拜望你可以,但你不能不拜望我呀。
诸葛恢看王导捋着胡须卖弄,笑着揶揄道:知错不改,还强词夺理。人们张口说‘驴马’,而不说‘马驴’,难道驴比马强吗
王导一下子被噎得无话可说,快活地哈哈一笑,呼着下人让泡好茶,挽起诸葛恢进客堂叙话。
诸葛恢是来安抚王导的,担心王导被朝中有关庾亮的闲言碎语说乱了心神。诸葛恢十分赞赏王导善处兴废的能力,说:朝廷上人多嘴杂,但我听天子言语,还是十分依赖于丞相。丞相的‘清静为政’之策,可谓是上策啊!
王导说:你不会就是为了夸我才来的吧
诸葛恢说:我纯粹是为了夸你而来,也是对丞相心悦诚服而来。
王导说:下句话你肯定要提说庾亮庾元规。
诸葛恢说:都说丞相愦愦,我看丞相精得像猴子。
王导说:我不愦愦,何有江东我不愦愦,何有这江南三世当初我奉元帝南渡,还是借了一千兵马,仅够一路护身而已。能谋下这半壁江山,全靠我的愦愦之举。要不然这江南半壁不但要打得稀烂,怕是我们的头也要被打烂。
诸葛恢说:丞相功勋,是满朝臣工都看着的。我登门拜望,是担心丞相被闲言激怒,与庾亮计较。如此反倒会给他以借口。倒不如您继续愦愦,他有他的千条计,您有您的老主意。他若兴兵生乱,必不得人心。
王导反问道:你见我何时会被人激怒
诸葛恢想了想,摇摇头。他的确没有见过王导发怒。
王导皱起眉头问:你与元规是儿女亲家,今日来是替元规说话,还是跟元规沆瀣一气来捉弄我
诸葛恢脸上挂起一片红,用手在脸面上呼扇着,像是要扇去尴尬,说道:如今做不成儿女亲家了!即便我来替元规说话,元规也不见得领情。
诸葛恢的大女儿诸葛文彪是庾亮的儿媳。庾亮的儿子在苏峻之乱中被乱军所杀,诸葛恢不忍女儿守寡,将女儿又许配给江虨。诸葛恢知道女儿性情刚烈,轻易不可能从命再嫁,便把她骗回家来,直接拉往江家。诸葛恢此举,不仅人前人后遭人笑话,也得罪了庾亮。
王导长叹一声,说道:天地人心啊!我汉家被胡人逐出中原,幸有这江南之地还能立足。七十二掾,百家世族,全靠着这大江天堑护佑,才保咱汉家留种不灭。即使庾亮不知珍惜,我还能不知珍惜吗江北胡人,虎视眈眈,就等着咱自家内乱。道明呀,这朝廷是我保起来的朝廷,我与谁争权皇帝是我奉的主,我能不忠吗我睁只眼闭只眼,全是为了息事宁人,团住我江南气脉,一力御敌。祸乱江南者,就是国贼,他庾亮想做国贼吗我谅他是做不了的,他舍不下一世名节。但如若谁想学王敦,我王导不避亲疏,必号召天下以诛之!
王导让人去叫王羲之来见诸葛恢。
王羲之来到客堂,给诸葛恢见礼,说:羲之给世伯见礼了。
诸葛恢说:逸少可是从武昌归来
王羲之说:奉岳父之命,给庾公传一封书信。
诸葛恢问:是郗公写给庾公的吗
王羲之说:正是。
诸葛恢放心地点了点头,说道:郗公派逸少给庾公送这封书信,颇有用心啊!
王导示意王羲之说:把你说给我的见闻,也说给你世伯听听。
王羲之会意,仔仔细细将自己在武昌见到庾亮的前后经历说了出来。说是一个秋日的晚上,他与佐吏殷浩、王胡之等登上武昌南楼吟诗。正当他们兴致浓郁、引吭高歌时,楼梯上传来重重的木屐声。大家猜测这一定是庾公。庾亮一脸凝重地带着十几个侍从走上来。众人要起身回避,庾亮呼住众人说:诸位留步,老夫对此也兴致不浅。就是听到诸位的雅韵,才被勾起了兴趣,愿与诸位同乐一番。说罢,一屁股坐在胡床上,鼓动众人继续吟诗作对。庾亮一展名士风采,和大家歌咏念诵,非常尽兴。
王导笑着对诸葛恢说:元规此时的风采里,可是在掩饰着几分颓废吗
诸葛恢思忖着点点头。
王羲之说:庾公是名士,情调还是有几分高雅的。
诸葛恢愁眉苦脸地叹道:元规少了平常心,想把全天下的权柄尽收于掌中,如何相处呢
王导说:如郗公者能有几人!
诸葛恢说:北人南渡者,至今源源不断。不安民怎能安国知丞相者,才知丞相是在安民,是在为国是而殚精竭虑啊!
王导说:道明这是奉承我,可我愿意听。让元规想元规的事儿,你我还得想你我的事儿。
王羲之觉得两个老人的话语太过沉重,宽慰王导说:伯父,朝政太过繁累,楼旗山的田亩已经开垦出来,何时去走走看看,也消停一阵他说的是琅邪王氏的族人另辟出的侨居之地,在温岭的楼旗山下,与玉环岛上的郗氏一族侨居地相距不远。
王导捋着胡须笑,说:我倒是想去归隐,好好享享清福。可一想起天子之恩,放不了手啊。
自平定苏峻之乱,皇上司马衍对王导更加依赖,见王导必拜。给王导手诏,都要在诏书上加上前缀惶恐言;即使是中书令代皇上作诏书,也要加上前缀敬问;皇上祭太庙,将敬奉先皇的胙肉赐予王导,这是何等高的礼遇有如此倚重自己的皇帝,王导怎么能撒手不管呢他想的是,这是我奉着元帝来开创的江东之地,这也是天下高门的安身立命之地,活一天就替司马家照看一天江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