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再无北土
司马睿坐在御座上,眼神一遍遍扫过朝中大臣,独不见刘隗。
这时,王导也不在大殿上,正带着人在吴兴等地巡视。八部从事重点巡视了扬州。其他的郡侨民更多,兴师动众地一个个巡察,倒不如他亲自来个走马观花。
王导担心的不是南渡世家挟藏户口,而是他们不能稳定下来居家生活。一个世家动辄数千上万口人,无栖身之地便是流民。江南有数十个南渡的世家大族,加上小门小户,那是数十万之众。他们不能安居,朝廷岂能安然于朝堂
不过,王导选择的这个时机似乎不对。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智者的一失,可能是因为假公济私。
王导之私,在他带着随员走出建康城时,刘隗就在司马睿面前揭穿了。王导出巡的前几天,他的妻子曹淑外出,在大街上看到几个小孩子骑着羊玩耍。小孩子穿着打扮十分可爱,非一般人家可比。曹淑遣随身的婢女去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婢女不问还好,一问可了不得了,边上的人竟回答是王丞相的两位妾室所生。婢女胆战心惊地如实向曹淑一说,惊得曹淑如五雷轰顶,气得七窍生烟。气冲冲要亲自抓着小孩子问,吓得小孩子们四下躲闪。曹淑左右四顾,无抓无捞,气呼呼回到家里。招呼家里二十多个粗使婢子,拿着刀棒,准备再次返回原地,查他个水落石出。
原来,曹淑脾气大,醋意也大,不但不允许王导纳妾,甚至连婢女也不允许有。即使身边的男随从,如果长相俊美,曹淑也决不允许。物极必反,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紧扎篱笆,却没有防范住王导在外面纳妾。
曹淑的行动惊动了王导。大惊失色的他顾不上公干,赶紧亲自驾牛车赶去救场。牛车在建康城的大街上穿行,他嫌跑得太慢,左手抓着车前的栏杆,右手用拂尘击打牛屁股。一路飞驰,颠得峨冠博带都松弛了,惹得路人侧目而视。谢天谢地,王导在曹淑找到之前赶回另置的别墅,慌慌张张将妾室藏匿起来。难以收拾的局面,总算是有惊无险。
这事被一个叫蔡谟的官员知道了,上朝时嘲讽王导说:朝廷恐怕要为您加‘九锡’了。
王导没想到蔡谟是嘲笑自己,还以为是真的。他没有兴奋,谦恭笑笑,低着头想走开。
蔡谟看王导不解其意,拽住王导诡笑着说:我没听说过别的什么东西,只知道您在街道上奔驰,有短辕的牛车、长柄的拂尘。
王导如梦初醒,知道蔡谟是在揭自己的短。他愤愤地瞪着蔡谟,一甩手,对身边的几位大臣说:我和诸位贤能一起在洛阳游玩时,哪里听说过蔡克(蔡谟父亲)有这个儿子。
他的意思是说蔡谟不贤,不像是蔡氏门里儿孙。说得蔡谟满脸通红,也不敢发作,只好觍着脸讪讪躲开。
心里有气的蔡谟去找刘隗。将此事说给刘隗,唆使刘隗参王导。
刘隗不畏王导是朝中首辅,重重参了王导一本。
司马睿拿着奏本看了又看,为王导的滑稽笑出声来。
司马睿问王导:仲父,可有如此狼狈之事
王导不怒不惭、不卑不亢,回应说:确有其事。家有河东狮,不畏不惧,难以相安无事。让陛下见笑了。
司马睿说:看来是朕有错,昔日嫂夫人温良贤淑,今日竟闹出这样的笑话,分明是在敲打朕,给他夫婿的官位小了啊!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司马睿吩咐刁协:下去议议,该给仲父加官晋级了。
王导坚辞不受。司马睿的打哈哈,弄得刘隗脸像块大红布。本来是参奏,不想司马睿不责备王导反而还给他加官晋级,这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不久后临朝,司马睿为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的王导,加封武冈侯,进位侍中、司空、假节、录尚书事,领中书监。这职位听起来是登峰造极,接下来的任命就让王导感到是明升暗降了。
那天,司马睿任命东吴旧族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兖、豫等六州军事;刘隗为镇北将军,都督青、徐等四州军事,各率万人,分驻合肥、淮阴。祖逖已经与石勒隔黄河互不相扰,可给这二人的名义是北讨石勒。明眼人一看即知,这实际上是一手防范王敦,一手控制祖逖。
征南大将军王敦也同时受封,进拜大将军,加侍中、江州牧。王敦上表自请免去侍中,后又请辞江州牧。司马睿又任命王敦为荆州牧,王敦仍力辞州牧一职,最终被授为荆州刺史。
就此一招,尽显司马睿要收紧权力的用心。
聪明人看透不说透。王导看出其中蹊跷,但并不言明,更不与司马睿纠缠,接受自己被疏远。满朝中人都看出王导本分且淡泊的姿态,对其崇敬有加。太子太傅贺循为了维护王导的面子,在不同场合谦卑地迎合王导,盛赞他宠辱不惊,将升沉兴废不放在心上。
王导作为首辅大臣,却与史官干宝在一起评史论道。而且捡起荒废多日的清谈,内戢强臣,外御狄患,暇则从容谈说,自托风流。
名士殷浩从荆州远道回建康,王导特意尽邀京中名士,齐聚乌衣巷家中听殷浩清谈。当时在座的有桓温,太原王氏的王濛、王述,陈郡谢氏的谢尚。这些都是南渡后成长起来的青年才俊,尤其是殷浩,年龄比王导小了二十七岁。
殷浩,字渊源,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人,豫章太守、光禄勋殷羡之子,年少便以见识度量、清明高远富有美名。谢尚作为陈郡谢氏后起之秀,清谈功力当然颇为了得。但和殷浩一交手,还没有认真辩论,殷浩只是提出几个道理,说了几百个字,就让谢尚琢磨着这些道理,脸上淌下汗来。殷浩淡淡地对身边人说:取手巾与谢郎拭面。那羞辱真是不疼不痒却诛心啊。
王导亲自起身,解下系在帐子上的麈尾,递给殷浩说:让我和你一起谈谈玄理吧。
麈尾是清谈者侃侃而谈的重要道具,王导能把自己的心爱之物送给殷浩壮其清谈之气度,可见对殷浩之重视。
王导和殷浩对谈,高手过招,犹如舞剑,不见剑影,却处处有指点,剑锋尽玄虚。听的人扎着耳朵,生怕听不出门道,根本不敢插嘴。不知不觉夜入三更,两人用尽生平绝学,仍丝毫抓不到对方的破绽。王导感叹:一向谈论玄理,竟然越辩越糊涂了,不知道玄理的本源在什么地方。旨趣和比喻不互相违背,能玄而又玄,高妙而无止境,正始年间的清谈不正是如此。
王导对上敬,对下尊,让人一看就是在礼法面前很约束自己的人,他对别人不注重礼法的行为却很宽容。
有一个高僧,名叫帛尸梨蜜多罗。传说他是龟兹国的太子,把王位让给弟弟,自己浪迹汉地游历布道。他把王导视为朋友,常常不请自来拜访王导。他在王导面前举止十分随意,交流中坐卧侧躺全无规矩。一次他和王导正聊天,尚书令卞壸进来,他立马姿态庄重地端坐起来。王导讥笑他,问他这是为何。他说:他是礼法中人。言下之意是王导是礼法之外的人。王导却赞他:你也是知礼法之人啊。
王导以宽仁待人,不拘小节。所以,不管是江东士族,还是江北世家,都愿意与他交往。表面看是王导的个人魅力,实际上是他抚绥的治国方略。
王导也知道刁协、刘隗行事正直,不苟且,属于以忠事君之人。虽然和自己对皇上的忠诚一样,但他们主张崇上抑下、以法御下,对家国的治理方法与自己的清净为政大相径庭。其原因是什么呢他常常思考这个问题,揣摩来揣摩去,他把这二人的方式归结为苛碎之政。国强的时候,此二人之举为忠君之道;国弱的时候,不以大局为重,一味苛求法度规矩,以琐碎之事攻讦同僚,不知道求同存异、安国定邦,将弄得人心不稳、君臣相左。他们看似是不畏权贵,实则等同于误国误民。
南渡的前几年,典章制度均未确立。刁协因熟悉旧制,被委以创立宪章的重任。刁协成了为朝臣立规矩的人,他将晋朝的许多规矩直接移植过来,把成人的衣服拿来给正在成长的人套上,显然会有很多不适合处。
有人创制,有人维护,刁协和刘隗竟成了一对好搭档。
建康尉收捕护军军士,却被护军府将擅自夺回。刘隗弹劾护军将军戴渊,奏免其官职。
王籍之、颜含等官员守丧期内进行婚嫁,刘隗予以奏劾。
庐江太守梁龛为妻子服丧期间,宴请丞相长史周顗等人。刘隗奏免梁龛官职,削其侯爵,以明丧服之礼。周顗等人明知梁龛居丧,仍赴其宴会,也被罚俸一月。后来,周顗之弟周嵩嫁女,其门生砍伤建康左尉。刘隗再次弹劾周顗,周顗被免去官职。
丞相行参军宋挺在举主刘陶死后,强娶其爱妾为小妻,又盗窃官布六百余匹,本应斩首弃市,因遇赦而免予追究。后来,奋武将军阮抗欲任命宋挺为长史,刘隗奏道:宋挺霸占举主爱妾,违背三纲,有悖人伦,而且贪赃枉法,虽遇赦免死,应予除名,禁锢终身。阮抗明知宋挺赃污乱伦,仍欲荐其为官,应予免官,下狱治罪。
…………
刁协、刘隗的苛碎之政,在枝强干弱的江南草创时期弄得朝廷上下一片怨声,不但起不到强干弱枝的效应,反使得枝干分心、君臣内斗。
刘隗、刁协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朝中之臣对自己的侧目而视,那种带着仇怨的不屑难以掩藏。他们隐隐感觉到了主弱臣强的恐怖,感到了以法御下的无力。
王敦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军事,居长江中上游重镇,与内控朝权的王导遥相呼应,是拥立司马睿的主要力量。刘隗、刁协向司马睿密奏王敦手控强兵,群从贵显,威权莫贰,遂欲专制朝廷,有问鼎之心,竭力劝说司马睿,任用心腹为外藩方镇长官,以夺王敦兵权。
此议刚出,恰好湘州刺史空缺。王敦表请以自己的亲信、宣城内史吴兴人沈充为湘州刺史。湘州号称南楚险国,据长江上游,位荆、交、广三州交界处,是用武之国。控制湘州,对于朝廷来说无疑等于在王敦势力范围内打进一个楔子。司马睿在刘隗、刁协劝告下,没有理会王敦的表请,而是任命自己的叔叔谯王司马承为湘州刺史。
司马承赴任时,路过王敦的驻地。王敦设宴招待他,说:王爷是高雅的文士,但或许不是将才。
司马承针锋相对地答道:铅刀虽然钝,还能没有割一刀的用处这一刀就足够了。
这是一句自谦的话,本出自东汉收服西域的名将班超之口。司马承引用班超的话,语虽谦卑,却充满傲气。
王敦把司马承送到船上,告别后对钱凤说道:
谯王不知道前路波涛不平,偏要学班超的豪言以壮行,可见是志大才空之人。
王敦虽然明显感到了司马睿对自己的疏离,但对志大才疏的司马承并不在意。
另一个人却不能不在意。这个人,是祖逖。
司马睿为了掌控祖逖,给祖逖找了个婆婆,派戴渊为祖逖的上司。朝廷无兵可派,但可以派命官。刁协向司马睿建议,将扬州诸郡的僮客恢复良民身份,以备征役。僮客是北方世家的家奴,被世家大族安置在自家田园中。如此一来,劳力尽失,惹得世家怨恨不已。
戴渊征发投名帖求官的千余人任军吏,调扬州僮客一万人为士兵,与刘隗一同出京。司马睿亲临戴渊军营,祭祖饯行,置酒赋诗,慰勉将士。这与当年祖逖北伐显得大不一样。消息传到雍丘,祖逖心中十分不快。
祖逖千人过江,打下中原之地,以一己之力抵御石勒军,也没见皇上重视过。经历千辛万苦,刚刚看到一丝光复的曙光,以前不管不问的皇上竟然给自己派来一个风流名士做上司。又是送行又是赠诗,好像未出征就已经得了天下首功。这不明摆着是向天下人展示,要夺权节制我祖逖嘛。一腔热血,一片丹心,光明磊落,千想万想都没想到,自己到头来却成了皇上的心头之患!
祖逖的心凉透了。他认为戴渊虽有才望,但无远见,无助于北伐。即使自己坦坦荡荡受其节制,可戴渊非统领中原的将帅,而是来葬送中原的废物。眼睁睁看着自己恢复中原的志向将壮志难酬,祖逖夜夜长啸,心中块垒越结越大。真刀真枪无所畏惧的祖逖,在司马睿的软刀子面前不堪一击。忧愤中,竟气得患病,躺倒了。
祖逖躺在病榻上,戴渊赴任的消息一个个传来,让他不堪忧虑。好像戴渊在中原之地多走一处,中原就多塌陷一处。祖逖盘算着黄河一线的防御工事,能做的继续尽心尽意,这是自己夺回来的江山呀。
虎牢城北临黄河,西接成皋,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祖逖想到城南防御缺少坚固壁垒,容易被敌军攻破。便召来从子祖济率众修筑壁垒,为未来的情势做防备。病体稍稍见轻,祖逖抱病亲赴虎牢城现场视察。
这年八月,有个名叫戴洋的术士夜观星象,看出了天际的异端,预测说:今年九月,祖豫州当死。
江东的术数占星名士陈训,也观察到了这异常星象,赶到王导家中,对王导说:天象有妖星,今年西北大将当死。
王导惊异,再问,陈训便含糊不肯多言。
到了九月,站在虎牢城头的祖逖仰视夜空,看到一颗硕大的星星陨落,划出的光带有一里多长。他十分惊异,望着空中渐渐消失的流星痕迹流下了泪水,喃喃说道:为什么让我看到这样的征兆这是上天在告诉我,要取我的命去吗上天啊,您怎么不给我时间,您是不想保佑这个国家了吗
自此,祖逖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中,还不无遗憾地感慨:没想到妖星会应在我身上。本想平定河北,稳固中原故土,无奈天不济我呀!叹罢,溘然长逝,享年五十六岁。
祖逖平常生活简朴,与士兵同吃同住,以军营为家,身无私财。屯田时,和士兵们一起种地;战场上与将士同进同退,深得将士爱戴。他爱兵如子,也爱民如子。听到祖逖去世的消息,豫州百姓如同死去了亲人,遍野号啕大哭之声。
祖逖之死,对中原守将震动很大,都感觉后背发凉。郗鉴自邹山(今山东邹城)退守合肥,祖约自谯城(今安徽亳州)退屯寿春,那些困守小坞堡的世家更是瑟缩,干脆一弃了之,率随众一窝蜂向南而去。那些对祖逖抱着无限希望的中原百姓,如今彻底绝望了,撂下祖业家产拔腿南下者不计其数。
郗鉴、祖约退守时,大军前流民塞道,大军后世家大族相随。南渡者络绎不绝,比起前期世家大族南渡,显得沮丧而仓皇。祖逖用八年之久收复的黄河以南、淮水以北地区,迅疾被石勒的后赵不费吹灰之力收入囊中。
司马睿登基后,先后设临沂、阳都、怀德、肥乡、博陆、堂邑等侨县,安置南渡的士族和平民。由于祖逖之死和中原地区的再次失陷,北人南迁超乎寻常。是时,幽、冀、青、并、兖五州及徐州之淮北流民相继南渡,已有的侨县显得地面狭窄,不足以安置。王导亲率八部官员南访,再割吴郡的海虞(今江苏常熟)北部,立郯、朐、利城、祝其、原丘、西隰、襄贲七县,在江乘又立了南东海、南琅邪、南东平、南兰陵等四郡,在武进立了临淮、淮陵、南彭城等三郡。
司马睿下诏,让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挑选世家大姓相随入闽开荒垦田。王导让卞壸率八部官员赴京口等地,一边甄选新过江世家,一边派人打前站入闽划定区域,以免引起争乱。
司马羕、司马宗出发之日,王导率官员亲自送出建康城外。选出的世家登记造册,由官员引领和兵士护送,自京口等地南下入闽。入闽后先在闽北(今南平地区)及晋安(今福州)定居,而后渐向闽中和闽南沿海散布。
这一批入闽开荒垦田的中原世家,除了一部分小门小姓,有影响的是林姓、黄姓、陈姓、郑姓、詹姓、邱姓、何姓、胡姓等,史称衣冠南渡,八姓入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