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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一马化龙
建武二年(336年)三月,司马邺的死讯随着中原的一场桃花雪,传向江南。
平日对劝进避而不答的王导,差人请温峤、荣邵上幕府山。见面就拉着温打哈哈,弄得温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导说:你心中的石头今天可以落地了。
温峤说:晋王答应了
王导说:应与不应还未可知,但今日说此事,才是正经日子。晋王无可推脱,你二人可得劝进之美名。
王导携温峤、荣邵拜见司马睿。王导说二人要北归。司马睿显然也得到了司马邺的消息,不允温峤北归。刘琨的《劝进表》没有个响声,如何让温峤回去复命如果自己不言不语,草草放温峤走,刘琨及北地诸位将官会对自己怎么想刘琨能写出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能在四面楚歌时吹起《胡笳五弄》,智退思乡的匈奴兵。司马睿十分在意这个身处孤悬中,还能上表劝进的忠臣。司马睿允许荣邵改日北归复命,而温峤暂不能归,留在王导身边做长史。
王导和温峤、荣邵出了晋王府。见温峤皱眉疑惑,王导笑着对他说:这就是准了。
温峤问:你们主上和首辅,就是这样打哑谜吗
王导说:你看这几日我如何操办吧。
王导理解司马睿的心思,召郭璞掐算了日子,定在三月初七日为愍帝司马邺服孝祭奠。
这日,天阴沉沉的。司马睿穿着丧服,百官也着丧服,白旗白幡白花花地塞满了街道。晋王府外搭起了倚庐。所谓倚庐,就是孝子贤孙守丧时暂住的草房。这种草房搭在中门之外的东墙下,草墙不加涂泥,向北开门。不需要横梁和柱子,以草结为帘子。晋王尽孝,百官亦不能免,都在王府前的街上露天而居。
三日过,王导跪在倚庐外进言道:天子驾崩,太子应登大宝以稳天下民心。如今愍帝驾崩,百官劝进,请求奉上皇帝尊号,望晋王以天下为己任,化龙而起。
司马睿坐在倚庐中看着王导,轻摇摇头,又点点头。
王导退后,指指倚庐,小声对候着的顾荣、纪瞻说:劝进之功该是您二位的,导不敢冒领。示意他们上前。
顾荣、纪瞻相互看看,不明白王导的意思。
王导小声说:江北连番上表劝进,晋王都不允,还看不出其中的道理就是缺你江南领袖的表奏。这功是留给你们的,不可拂了晋王的用意。
顾荣拍着后脑说:看别家上表被拒,竟给吓住了,忘了当臣子的本分。思远,你说呢
纪瞻说:茂弘说得对,晋王推辞必有用心。也许就是欠我等这一礼,你我不说反倒成了罪过。
顾荣说道:思远上言,我附议。
纪瞻也不推辞,走近倚庐,撩袍跪下,说道:晋王在上,容小臣抒发胸臆。不准,臣便辞官为民。
司马睿说:思远乃本王股肱之臣,本王有过,只管说来。
纪瞻说:自愍帝被掳,嗣统中断已有两载。臣子们上表劝进,晋王屡屡拒之,微臣不解。遍观皇室子弟,还有谁能担此大任如今洛阳、长安两京陷落,天下大乱,刘聪在西北自立尊号,晋王您面对众望所归却坚辞不就,这就如同天下起了一场大火,遍地黎民盼您救火消灾,而您却作揖谦让。晋王啊,您承命于天,顺应民心,我江东士子衷心拥戴,您应当继承大业,使天下归心啊!
顾荣说:臣顾荣附议,劝晋王荣登大宝,固我基业。
司马睿听着纪瞻、顾荣的话,耷拉着眼皮丝毫不为所动。纪瞻回头望望王导、顾荣,尴尬地退回原处,对着王导摇摇头,又摊摊手,一脸无奈。
王导事不关己般淡然一笑,悄声说:我已经交底,这功劳必是记在你们二位头上。守孝三日一过,如何领功受赏,就看你们的手段了。
王导说着,对纪瞻耳语一番,推起跪着的纪瞻和顾荣让他们先去。还不放心地勾头一直示意,看着两人从侧门进了晋王府,方才垂首俯身如无事人一般。
次日是初十日,王导去请司马睿回府。司马睿刚进大殿,就看见殿上已然摆好了大宝之位——御床。司马睿吃惊地环视左右,似不知道该怎么办。
纪瞻率先高呼:万岁,请登大宝之位。
王导、顾荣朝四下里暗打手势,大殿之中一下子跪满了臣下,齐呼万岁。
司马睿有些羞恼地一抖袍袖,命殿中将军韩绩撤去御床。韩绩迟疑着要招呼手下人等,纪瞻瞪起眼呵斥韩绩:皇帝的御床宝座,与天上的日月星辰相照应,岂是谁能随意撤去的谁敢挪动半分,格杀勿论!
韩绩灵机一动,顺势跪在司马睿脚下,磕头如捣蒜。
王导率百官再次齐呼万岁。
跪着的纪瞻,用头硬顶着司马睿往上坐。
司马睿再次环视百官,为之动容。
司马睿仰脸长叹一声,说:列祖列宗啊,睿志大才疏,怕撑不起晋室天下啊!说着,转脸将目光投向王导。司马睿突然几步走过去,一把拽着王导的衣袖,说:茂弘,你乃本王的仲父,保着本王南渡江东。你我荣辱与共,生死相依,无你辅佐便无江南的今天。本王邀你同坐御床。
王导被司马睿的意外之举窘住了,赶紧跪地叩首请罪。而后,亲手拔下簪子,卸下冠冕,手举着对司马睿说:如若杀了导,能为万岁登基作祭,导不吝项上人头。
司马睿似被王导的举动将了一军,埋怨道:茂弘怎么说出此话,万不可曲解了我。遂亲手将冠冕给王导戴上,要搀扶王导平身。
王导蹴着身子不起,流泪说道:万岁,您如同天上的太阳,如果太阳和天下万物一样,苍生去哪里寻找光明
此时,顾荣站出来念诵:请万岁荣登大宝——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里顿时响起山呼万岁之声。
司马睿不再坚持,由内侍带着转入殿后。换好明黄色龙袍和冠冕,被搀着上了御床。百官朝贺,殿外笙乐齐奏,鞭炮齐鸣,好一派热闹气氛。
司马睿随即下诏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太兴。晋封王导为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封武冈侯。文武百官均官升二级。
建康城演绎了一场新皇登基。数月后,平阳城也演绎了一场新皇登基:这年七月,汉主刘聪病死,太子刘粲继位。两个月后,刘粲即被其岳父靳准杀死。镇守长安的刘曜闻变,发兵进攻靳准。十月,刘曜自立为皇帝,徙都长安(今西安),改国号为赵,史称前赵。因为石勒也称帝,建国号也为赵,所以史称后赵。
司马睿登基后,加封温峤为散骑常侍。温峤以母丧为由,不肯接受官职,要求北归。
温峤因发妻病逝而无妻室,他的从姑母刘氏在战乱中流离失散,带着女儿前来并州投奔。从姑母嘱托温峤,帮忙给这个表妹寻找婚配对象。从姑母的女儿聪明秀丽,温峤顿生爱慕之心,便回答说:好女婿不容易找,像我这样的还好找,怎么样从姑母不解其意,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活下来就不错。咱要求不高,只要能维持生活,哪里敢希望能找到像你这样的人呢不几天,温峤回复从姑母说:已找到成婚的人家了,门第大致还可以,女婿的名声官职都不比我差。
温峤把跟着刘琨北征刘聪时得到的一个玉镜台,作为聘礼送给从姑母。从姑母看到这样贵重的聘礼,感到女婿的家世肯定错不了,内心非常高兴。
成婚之日,温峤带着一辆牛车拉着新娘子走了。进了新宅邸,新郎新娘行过交拜礼,新娘拨开遮脸的盖头,早有预料地手指着新郎温峤,嗔喜着捧腹大笑,说:我就疑心是你这老家伙,果然是你在谋我。
温峤再婚后,整日随军征战,险象颇多。虽然十分不舍,但还是将妻子和岳母送回山西祁县老家安置。温峤的母亲崔氏担心他的安危,拉住他不肯让他再远行。温峤不肯,在和母亲拉扯中,衣服都被拉扯破了。这就是温峤绝裾的故事。他执意要为刘琨去南方履行使命,对母亲说:国家危难之时,大丈夫岂能为儿女情长羁绊。虽然他一心为国,但在孝道高于一切的年代,他的这种做法还是成为当时人的笑柄。
令温峤没想到的是,这一别竟成了母子永诀。母亲在对他的担忧和思念中病死,他再也不能堂前行孝,但他向司马睿请求,要回北方为母守孝三载。
王导不忍温峤这样的人杰离去,让三司、八坐等官员上奏,向司马睿请旨挽留,说温峤不能因个人私事而丢下朝廷大业。恰在此时,北地传来刘琨遭遇段匹内讧而被杀的消息。当是温峤不该北归,该绝的念头都绝了,只好接受司马睿的任命。
王导知道温峤深爱娇妻,为绝了他北归的念想,王导派人携温峤家书,过江接其家眷及族亲前来团聚。三个月后,温峤家眷被接来,还带来温氏一族数百口人。自此,温氏一脉留在了江南。
此时,温峤已迁任太子中庶子,和中书郎庾亮一起在东宫陪侍太子司马绍读书。庾亮是太子的妻兄,他的妹妹庾文君是司马绍的太子妃。
庾亮,字元规,出身颍川郡鄢陵县(今河南鄢陵)。他容貌俊美,仪表不凡,十分讲究礼节,有名士派头。跟其他擅长清谈的士人一样,喜读《老子》《庄子》一类的书,常常沉醉其中。所以,他青春年少就得了大名,人们把他比作三国时代的夏侯玄、陈群一流的人物。他十六岁时,东海王司马越辟召他当佐史,他没有应征。永嘉之乱中,他的父亲庾琛看出中原太不安稳,争取到出任会稽太守的机会,举家搬迁到了江南。
当时,司马睿渡江南下,王导网罗一大批南北士族担任幕僚。庾亮被辟召入镇东大将军府担任西曹掾。他举止优雅,谈吐不俗,甚得司马睿喜欢和器重。司马睿听说他的妹妹庾文君尚待字闺中,主动提出与庾氏联姻,为长子司马绍聘定了这门亲事。司马绍被立为太子后,日日与庾亮、温峤在一起读书、清谈,三人结为好友。后来,庾亮累迁给事中、黄门侍郎、散骑常侍。
司马睿对庾亮、温峤的赏识,包括二人能陪伴太子司马绍左右,全在于王导的举荐。王导还举荐了另一个能人——干宝。
干宝,字令升,祖籍河南新蔡。年少时随父亲干莹举族南迁,定居海盐。干宝的父亲曾十分宠爱一个婢女,导致干宝的母亲甚是忌妒。干宝年少时,父亲暴病而死。埋葬父亲时,干宝亲眼看着母亲令人将婢女推入墓中陪葬。都未料到,这婢女能死而复生,几天后活生生地站在院子里。干宝受此感触,动了写《搜神记》的念头。在《搜神记》自序中他这样说:虽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盖非一耳一目之所亲闻睹也,亦安敢谓无失实者哉!书中多述神仙鬼怪故事,保存了不少传说和民间故事。其中许多名篇,如《董永卖身》《相思树》《干将莫邪》《李寄斩蛇》等,在民间广泛流传。
干宝勤奋好学,博览群书,初被召为著作郎。司马睿称帝之初,没有设置史官。王导上书说:大凡帝王的事迹,必定要记载下来,写成典籍,永远流传后世。陛下圣明,为一代中兴之君,应着手建立国史。撰写帝王本纪,上陈祖宗的伟绩,下记将相辅佐之功,务必照实记述,为后代树立准则。因此应设置史官,诏令佐著作郎干宝等逐步撰写集录。
司马睿采纳了王导的建议,干宝受命撰写国史。
谢鲲渡江投奔王敦后,与先后渡江的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胡毋辅之、王尼并称江左八达。他们经常披头散发,赤身露体,在室中酣饮不止。贵族子弟多认为谢鲲等人豪放豁达,仰慕不已。卞壸却非常反感,上表抨击道:悖礼伤教,罪莫大焉。中朝倾覆,都是因此而起。这个帽子可是不小。
一次,谢鲲到建康公干,被太子司马绍召进东宫相见。谢鲲去之前先将自己喝得半醉,下了牛车走路摇摇晃晃,把峨冠博带晃得歪歪扭扭。见了太子,上前施礼,整个人滚趴在地上。太子笑他,他才装模作样地正冠肃容,规规矩矩垂手而立。
司马绍问道:时下人们言谈中,都将你与庾亮相比,对此你是怎么看的
谢鲲坦然答道:以礼制整饬朝廷,为百官作榜样,我不如庾亮;至于在一丘一壑中寄情山水,我可能会超越他。
谢鲲这样说,有他的出处。没过江时,他曾在豫章流落避乱。某夜,无处安身的他夜宿一空亭中。有当地人警告他,说这空亭子中有妖怪作祟,在此歇息的人都被妖怪害死了。谢鲲不介意,以为是当地人恐吓他,在亭子里席地而卧。五更时,睡梦中的谢鲲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朦胧中看到一个黄衣人站在门外,让他开门要进来。谢鲲毫无惧色,直接从窗中伸出手,抓住黄衣人的一只胳膊。黄衣人没想到谢鲲不惧,反而对自己下手,慌张之间与谢鲲隔着窗户拉扯起来。谢鲲脚蹬着墙,借力发力将黄衣人的胳膊拽断了,竟发现抓在手里的是一只毛茸茸的鹿腿。待天亮,他沿着血迹往林子里寻找,果然找到一只哀哀鸣叫的残鹿。自此,这空亭再没发生过妖怪杀人之事。
当时干宝陪在司马绍身边,对谢鲲除妖的故事早有耳闻,当面跟谢鲲求证,后收录于《搜神记》中。
干宝纯粹是文人作为,不知道太子为何要召见谢鲲,只以为是为谢鲲的传奇而好奇。太子的真实用意,是忌讳王敦手握军权势力太大,想通过对谢鲲的旁敲侧击使王敦有所收敛。谢鲲心知肚明,知道王敦蛮横,自己无能为力。担心王敦哪日做出僭越之事而连累自己,于是只能揣着清楚装糊涂,整日醉醺醺地生活,企图以酒避祸。
谢鲲的揣着明白装糊涂,跟王导的装糊涂有一比。
司马睿初登大宝,王导公然打出谦以接士,俭以足用,以清静为政,抚绥新旧的策略。啥叫抚绥说白了就是装糊涂、和稀泥。松弛律令是最明显的,世家大族的人违法,他多睁只眼闭只眼,步步隐忍和退让。虽然他致力于劝课农桑,积累财力,世家大族却纷纷隐瞒自己的部曲和佃农,以求少课税。
名士山遐乃河内怀县(今河南武陟)人,是竹林七贤之一山涛的孙子,南渡后任余姚县令。当时余姚辖内的南渡世家挟藏户口,以奴隶身份私附庄园内。山遐在地方上逐个庄园严查,查出了两千多户流民私附者,人口多达万余。山遐将有挟藏行为的世家抓进县衙,要以刑律论处。
这些世家相互牵连,盘根错节,竟构陷山遐为盖县衙房舍而勒索世家、虚加课税,一纸诉状联名告到了幕府山。王导明知山遐无过,但还是息事宁人,糊糊涂涂地将山遐召回建康,免官了事。
刁协、刘隗奏表司马睿,说王导亵渎法度。王导不在意,笑着跟司马睿解释:一认真便乱象横生,糊涂了反而天下太平。万岁您初登大宝,是以静制动求稳呢,还是以苛碎之政弄乱天下社稷导陪您涉江东,哪一步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呀!
王导为此事,又派遣八部从事巡视扬州境内各郡县两千石以上的官员。他想让刁协、刘隗看看,幕府山还是勤政的。从事们巡视回京后,纷纷向王导汇报郡县长官的得失情况。王导发现唯独顾和一言不发,便主动趋前探问:你都看到和听到什么了
顾和答道:明公辅政,宁使网漏吞舟。何必听信传闻,苛察那些小事呢顾和的意思很明白,王导连那些吞舟之鱼都愿意漏掉,又何必追究无关紧要的小事呢
王导听他这样说,竟点着头深表赞许,说道:你才是体察到了我的用心。
王导不但对南渡世家宽容忍让,对属官也是放任自流,一味追求平稳和安定。八王之乱永嘉之乱是他深刻观察、反思政治治理的窗口,兄弟阋于墙,必招致外患。他认为稳定高于一切,内不乱,便引不来外乱;苛碎之政必致内乱;内乱必引外乱过江,江南将会面临灭顶之灾。他想用时间换取稳定的空间,闲看江北胡族乱战,包容江南世家争利,鹬蚌相争会使渔人得利,他想当渔人。
朝中大臣对此多有指责,王导却毫不理会,颇为自信地说: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就是说,别看现在人们骂我糊涂,可后世之人会思念、赞同我的这种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