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现在,还有谁愿意上台来挑战白公子吗崔波朝着斗诗台下朗声问道。
台下,一阵阵鼓掌喝彩之声潮涌而起,几乎将整个会场的顶棚都掀将开去。但,终究是没人出来应战了。
方宝芹、卢光碧、李井方、上官雪衣、凌兰等人相顾而笑:白清卓今夜斗诗,果然不负众望了。
白清卓平静从容地站起身来,向斗诗台下的来宾行礼致谢。
崔波走到他的身边,放低了声音,若无心又似有意地说道:其实崔某也有一首诗想和白公子你争辉一下——你请看!
白清卓回眸而视,只见他手头一张字幅上写着一首短诗,题名为《观金陵》,内容为:
青山如潮聚天岸,龙蟠虎踞在掌中。
乌衣巷里出寄奴,白鹿原上夺峥嵘。
白清卓看罢,微微一惊:崔兄果是高手,失敬失敬。
清卓君过誉了。只不过,今晚不是崔某的舞台,崔某只是恭为你们的会场主持人罢了——今后,我们会有机会切磋切磋的。崔波脸色如常,长笑而去,后边的节目,崔某便不掺和了。崔某去彩棚里休息了。
望着他一跃而下的背影,白清卓眸中光芒闪烁,思绪沉浮。
正在此刻,方宝芹满面微笑,盈盈近前:祝贺白公子了。
白清卓双目炯炯地正视着她,深深言道:宝芹小姐在诗会上秉公持正,令在下钦佩至极。
方宝芹的笑容永远是那么清甜可爱:主要还是你的诗写得铿锵悦耳、催人奋发,小女子只是在众人面前如实评价而已。
白清卓往西角彩棚那边悠悠望去:宝棠公子还好吧
我兄长从未在诗艺上遇到今日这般重挫。他自己先静一静,应该会好起来吧。方宝芹目光微微一沉,清卓公子,这也怨不得你。
白清卓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浅浅而笑。
方才见了庄兄台的种种情景,宝芹甚是感动。方宝芹转移了话题,大方地问道,我愿为南兵营捐款五百两,不知可否
那……那真是太感谢宝芹小姐的深明大义了。白清卓连忙喊来庄驰,把方宝芹带到一边去记领捐款。
在台下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上官雪衣袅袅然款步而至,递了一盏温茶给白清卓:清卓,看你累得满头出汗的,休息一下吧。
白清卓面露笑容,将那杯中之茶一饮而尽。
你用这条丝巾擦擦汗。上官雪衣又递过来一张轻薄如雾的银线丝巾,上面绣着鹿鹤同春的吉祥图案。不过,图案之中,那一群翩翩起舞的小花蝶分明组成了丹池诗魁四个篆书。
白清卓接过这张丝巾,一见之下,面色微微一定。
上官雪衣柔情脉脉地看着他:雪衣早就预料到,清卓兄今晚一定能在这场丹池诗会中一举夺魁的。
是啊!十多年前雪衣你就已见过我们那时的恣意挥洒了。只可惜,大师兄在江湖息影了,如今已不在身边了……白清卓握着那张丝巾,深深叹息,我想,我们也都变了许多。今天,宝芹小姐的所有举动,不就是雪衣你当年的影子——
他看到上官雪衣娇容一动似有话说,便微微摆手止住:但是,雪衣,你扪心自问,还有我们当年的那种心境吗
一听此言,上官雪衣顿觉有一股冰寒的气息从她的脚跟升起,直冲脑门。她隐隐明白白清卓已然察觉了什么,急忙暗中调控住自己的气机,将双手缓缓收了回来,脸上纹丝不起:她对你的那些心意,我自问比她更浓。
白清卓听她故意将心境偷换成心意,不由得暗暗一笑,口吻中的锋芒也变得半含半露:雪衣,这些年你或许真没有改变什么。你看,你的青春芳华依然凝定在十多年前。这让我有时候也禁不住怀疑,你是否修成了某种‘长生不老’的秘术
上官雪衣莹亮的眼波在隐隐闪动,神色却一如风清月朗:清卓兄这般夸赞,这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吧清卓兄,你也永远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白清卓胸口处突然深深一痛,把目光从她身上缓缓移开:我希望我心爱的那个人永远成为夜空中不落的星辰。我只想远观她,却有些不敢走近她。毕竟,有时候,真相的光芒是很刺眼的。
上官雪衣的眸光变得愈发幽亮迷离:你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说不定,你失去的是一颗星星,而得到的却可能是整个太阳。
她的目光、她的语气、她的淡淡笑颜,竟似有一种莫名的吸引之力,把他的整个心神都仿佛拽入一个沉沉的深渊中去。白清卓隐隐感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正在暗暗挣扎之间,自己的肩头突然被人轻轻一拍——一瞬之间,他心底的剧烈波动随即静如止弦。
——是凌兰站到了他的身侧,她右手还抱着那只八宝匣。她盯着上官雪衣,冷冷地咳嗽了几声。
上官雪衣也似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干扰一般,浑身发颤,居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看到她的容色举止,白清卓顿有所悟,忽然变得有些失态:雪衣,你下去吧。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办。
上官雪衣朱唇发白,欲言又止,终是款款施了一礼,无语而退,却未回席,而是往西角癸字号彩棚里去了。
二师兄,我以为你的神魂这么快就被她勾走了呢!连正事儿都全然忘记啦凌兰朝着白清卓嘻嘻一笑。
白清卓瞪了她一眼,破天荒地没有回声。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失神,他心底隐隐有些不安。目送着上官雪衣退往彩棚的亭亭身影,他眸中不自觉地浮起了深思之色。
这时,早已等在一边的牟万琛、东方胜二人这才走将近来,齐齐笑道:恭喜白公子现在成为‘京师文坛第一人’啦!
白清卓立刻回过了神,向牟万琛对视而笑:这么说来,我送给你家牟大掌柜的那四个字现在就能价值千金啰
那是当然。您的手书一向都价值千金——您先前也是声名赫赫的圣手狂生啊!当然,再加上您今晚‘丹池诗魁’的桂冠,您更是一字万金啊!牟万琛笑得两眼都快眯成了一条细缝。
白清卓咳了数声:既是如此,你们也都知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个典故吧
东方胜笑道:白公子,你若有此叹,在下可以在顺天府送一套豪宅给你。
这是开玩笑的。难得东方老板您如此爽快啊!白清卓谢过东方胜,见会场中已渐渐安静下来,便朗朗说道,今日参加诗会的各方友人们,非英即俊,也非富即贵。白某以丹池诗魁之虚誉,愿意当众出售拍卖自己多年收藏的一些珍品宝物,以博诸君一笑。而所得之钱款,白某则全部捐献给戚家军南兵营的兄弟们!
李井方、卢光碧等人立刻带头鼓掌叫好。
场中稍静,却见邬涤尘冷笑着站起身来:白参将,光是你一个人自吹自卖,这怎么行你若有胆,咱们斗宝拍卖!
白清卓坦然直视着他,爽朗笑道:好!邬大人,你们有什么珍品,只管拿将出来!咱们就来个斗宝拍卖,这样也更有趣一些!
微风吹拂而过,湖水泛起层层涟漪,在月辉映照之下,宛然一片片浮动着的银鳞。
湖畔垂柳的一丛阴影之中,一只小船的船头上,那位缁衣僧人肃然而立,劲装蒙面人则在他身后游目四顾地护持着。
听得那水榭上丹池诗会会场传出的阵阵欢呼声和掌声,缁衣僧人双眉斜掠而起:看来,白清卓终究没有让本座失望啊。
劲装蒙面人忍不住附和道:在下一直坚信白参将定能顺利夺魁。
缁衣僧人悠悠一笑:你以为他今晚仅仅是赢得了一个诗魁吗今天诗会之中,连当今圣上都派了耳目进来!他可是重新赢得了一张足可通天彻地的门符!
劲装蒙面人紧握着腰间的刀柄,注视着水榭会场照射出的灿灿灯光:没想到白参将今晚剑走偏锋,竟把庄驰都拉出来为戚家军正名了……
你以为他做得很高明他这是书生之见!只知道在这细枝末节上苦心孤诣!缁衣僧人冷硬硬地说道,方应龙这个儿子只是稍比他差了一点儿刚锐之气罢了。白清卓若是遇上那玉笔判官对阵,二人亦难分雌雄。
劲装蒙面人没有接话。
缁衣僧人抬起了头,仰望着夜空那一轮皎洁的明月,任夜风吹得他衣襟飞扬。他自言自语:这一场丹池诗会没多大的悬念。想当年,那些诗会才真是精彩纷呈呢……可惜啊,已经是白云苍狗了……
他语气微微一顿,眯了眯眼睛,又道:或许,过了今夜,就会有不少精彩的‘大戏’上演了吧我们且细细看着吧。
劲装蒙面人忽地问道:上人,我们今夜还用得着出手助推一把吗
在凛凛的夜风中,忽又送来了缁衣僧人不紧不慢、似浅还深的话语:
其实,本座觉得白清卓刚才有一段话说得很对——
有些人睁着眼睛说瞎话,还厚颜无耻地聚众造谣,就不怕那些死去的戚家军英灵晚上来找他们说个清楚吗
静静地听着这番话,劲装蒙面人握在刀柄上的手背立时青筋暴起,双目深处也冒出了灼人的火花。
斗宝拍卖会由牟万琛主持。他亦没有啰唆,直接便示意白清卓、邬涤尘双方送宝上台展示。
此刻,高正思心头甚是感慨:本来,每年的丹池诗会到最后都有诗魁展宝、斗宝拍卖这个节目的。他们先前也早就为今夜方宝棠夺魁卖宝做好了准备。结果,万万没料到,末了竟是白清卓一举夺魁!但是,事先准备好的拍卖之物还是要拿出来卖出去呀!说不定,还能再糗一糗白清卓这个寒门小子!他手头哪有什么奇珍异宝能亮出来一争雌雄啊
念定之后,他托着一只铜箱,随邬涤尘一起上了斗诗台。
白清卓向牟万琛指了指凌兰所抱那只八宝匣,示意自己的宝物亦已到位。
牟万琛先行问道:高大人、白大人,你俩准备如何斗宝拍卖
高正思冷然一哼,径自开口了:这有什么可说的先由我等双方各自展示宝物,以质优物美者为胜,胜者可当众拍卖,价高而售。至于斗宝失败者嘛,则毁物自退。
牟万琛又看向白清卓:白大人,你意下如何
白清卓微一皱眉:败者毁物自退——高大人,您这未免有暴殄天物之憾吧
邬涤尘直直地瞪着他:白清卓,是你答应可以斗宝拍卖的。既是斗宝,便定要斗个贱死贵活!
白清卓唇角带出一线微笑:好吧。希望高大人、邬涤尘稍后请勿生悔。
高正思只看着那方铜箱:高某一向愿赌服输,决不后悔!
白清卓将手往左一引:那就恭请高大人亮宝吧。
高正思打开铜箱,取出了一方古砚。只见此砚大如碗盘,通体黑亮如漆,当中竟有七颗金眼莹莹闪光,布列如北斗之状,甚是明润可爱。
台下的卢光碧看得分明,不禁失声赞道:这便是传说中宋徽宗所用的‘北斗七星砚’好宝贝!
一个商绅则大呼道:我出五百两银子买下了!
邬涤尘则接过那北斗七星砚,拿到台下给那些来宾一排排地展示过去,收获了一片又一片的喝彩之声。
高正思冷笑着瞥向了白清卓。
白清卓含笑不语,静立如松。凌兰却是连连点头:确是一块宝砚,实在是好看得很。她的语气忽地顿了片刻:可惜,稍后却会‘砚毁宝灭’,真是不幸至极!
邬涤尘正好展宝完毕,回到台上时听到她这番话,不禁怒道:你……你休要胡说!赶紧亮宝!
白清卓却向高正思淡声笑道:高大人,你我皆是爱砚惜砚之人。我现在求你一事,如何
何事高正思问得傲气十足。
白某恳求贵方稍后斗宝失败之后,不要毁了这北斗七星砚,将它送给宝芹小姐、光碧大人等即可,如何
你又在说疯话了吧邬涤尘嚷了起来,我们的北斗七星砚珍贵无双,你哪里斗得赢了!
高正思想了一想,摆手止住了邬涤尘,答道:这样吧!我若输了,这块古砚也无须另送他人,就送给你白清卓了。但你若输了,你的‘宝物’却是非砸不可!
一言为定。白清卓一笑而罢,向凌兰略一示意。
凌兰用她的纤纤玉手轻轻打开了那方八宝匣,也取出一块巴掌般大小的圆砚来。只见它通体青碧如荷,而不深不浅的砚池之中却有一圆日、一弯月两颗豆子般大小的石眼分左右相对而立,并且居然是凸露而出、天然生成的。圆日状的那颗石眼彤红如血,而弯月状的另一颗石眼则洁白似玉,衬托得整个砚台赏心悦目、漂亮至极。
她以手掌举着这块圆砚,走下台来,向一排排的来宾细心展示着。
一见之下,卢光碧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骇然而叹:难……难道这便是唐明皇李隆基钟爱一生、死而殉葬的那块‘两仪砚’!
众人闻言,个个惊喜,纷纷聚拢过来欣赏。
一个商绅问道:那么,这北斗七星砚和这两仪砚相比之下,哪一个更珍贵呢
卢光碧呵呵一笑,瞅向了刚刚走出彩棚坐到席位上的崔波,高声说道:崔公子人称玉笔判官,一向对文房四宝颇有研究。你们这个问题,就请他来解答吧。
崔波看过那块两仪砚,又让邬涤尘拿来北斗七星砚瞧过,往斗诗台注视着白、高二人,长笑而道:崔某何敢妄评古砚的优劣贵贱但文器界亦有一条通行多年的公论:古来斗砚者,斗的就是砚眼。高大人宝砚上的‘七星眼’,莹亮闪光,材质非凡;白公子宝砚上的‘阴阳眼’,亦是明润凝亮,异乎寻常。其实都是极品妙物,但——
砚眼也有高低、优劣之分。凸于石面之外,如树之生果,经风刷水冲而挺立,最为难得,所以为‘高眼’‘优眼’;嵌于石面之内者,遭风刷水冲而抹平,稍为不坚,所以为‘低眼’‘劣眼’。这便是文器界的公论。大家均可据此自行评判。
一些诗客听得明白,纷纷点头:依崔公子所言,看来还是两仪砚优于北斗七星砚。
邬涤尘板起了脸,正欲开口强辩,却见何远进了一趟那座丁字号彩棚,然后少时出来,公开发话了:我家大人阅宝无数,其意正与崔公子相同——双砚相比,当是两仪砚更为珍稀。
旁人不知何远的背景身份,在场的官场中人谁又不知他是来自大内禁苑的人,所以他的话语一出口,场内一时无人反驳,就连邬涤尘也只得退了回来。
牟万琛眉眼堆笑,看着高正思:高大人,既是文器界公论之所定,您的北斗七星砚便确是稍为逊色了。
高正思无可奈何,暗暗一咬牙,只得将北斗七星砚递给白清卓:好吧——这一局斗宝,算你胜出。
白清卓把北斗七星砚接在手中,莞尔一笑:谢了。
台下诸人立时齐齐鼓起掌来。
牟万琛顺势宣布对两仪砚的拍卖大赛即刻开始。
这时,京中专门经营文器生意的珉秋阁老板举牌呼道:我出八百两银子购买两仪砚!
另一位虫二居老板则叫道:我出一千两。
…………
直到最后,何远站起来举牌:我出二千二百两。这块两仪砚便落到了他的手里。
卢光碧和李井方相视而笑,崔波坐在那里却似有所思。
第二局斗宝大赛又很快开始了。这一次,高正思从铜箱里拿出的是一个圆圆的淡青色玛瑙水盂。
众人定睛看去,这玛瑙水盂的底部现有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蕾形之赤色图纹。高正思提起水壶,往盂里注入清水,只见那朵小花蕾冉冉盛开,花瓣愈伸愈长,最后绽放成一大朵艳丽夺目的牡丹,图纹几乎铺满了整个盂身。高正思托在掌中向台下展示,宛然在手心捧了一朵牡丹花。
妙!妙!妙!诗客和来宾们纷纷拍掌而赞。
白清卓淡然一笑,也从八宝匣中取出一只白白净净、透明如冰的玛瑙水盂来,里边一丝一毫的花纹也没有,看上去普通得很。
诸人哗地一下笑开了。牟万琛也摇头叹道:白公子,你这样的水盂,各个书店里到处有卖……
是吗你们且细细再看。白清卓若无其事地拿过瓷杯,往面前这个透明玛瑙水盂里徐徐倒入清水,倒了一杯又一杯。
在台下诸人渐渐变得惊骇莫名的目光里,那晶莹透亮的盂身中,随着清水注满,凭空浮现出一条须鳞分明的小金鱼,长近二寸,摇头摆尾,姿态灵动,在盂池里游来游去,显得十分可爱。
这……这真是异宝啊!不少来宾都禁不住看直了眼。
白清卓不动声色,将盂中之水一倾而尽,那小金鱼立刻消失不见;待注水再满,小金鱼又在盂内泛然而现。
这一比下来,高正思的牡丹是静态之物,远不如白清卓的小金鱼灵动巧妙,所以他又输了。他只得又将这牡丹玛瑙水盂送给了白清卓。大家又对白清卓这只小金鱼玛瑙水盂展开了竞买逐拍。
斗诗台下,李井方听着那些商绅的一次次喊价,正在兴致勃勃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温柔甜美的声音:李大人,有扰了。
他侧脸望去,却见一位陌生面庞的青衣侍女垂眉低眼地站在一旁向自己打招呼。
有什么事儿李井方问道。
这是我家宝棠公子交给您的一件物事。那青衣侍女低声说着,顺手递过来一柄折扇,他说,您看了过后,便请到彩棚里单独面谈一下。
折扇在李井方眼下轻轻打开,扇面上是一幅京郊春游景色图:远处苍山叠翠,近处绿草茵茵,几位长者乘马徐行,回望着身后几个童子正追着跑着放纸鸢。整个画景显得生趣盎然、气韵清新。扇面左边题有一首小诗,题目是《同朝鲜启祥君共游南郊》,落款为方宝棠于乙丑年三月初一,内容是:
儿童笑奔放马疾,青鸢凭风入碧霄。
遥望一线到天边,皓首穷目恨天高。
观罢之后,李井方清冷的目光在启祥君三个字上定住了:久闻方宝棠与黄启祥以诗文相交而关系匪浅,莫非他此时还有什么内情告知于我一念方定,他便站起身来,随着那位青衣侍女往方宝棠所在的庚字号彩棚去了……
斗诗台这边,小金鱼玛瑙水盂再一次被何远所属的丁字号彩棚里的客人以二千五百两白银高价买走。
高正思急得双眼都要冒出血来。他铁青着脸,再次拿出己方压箱底的重宝——一块玲珑剔透的玛瑙镇纸,通体显出蓝莹莹的光润,宛若一汪纯净的湖水,当中却有一只白鹄形的图纹,恰似浮游在粼粼清波之中,栩栩逼真。
虫二居的老板在下面一见,不禁马上竖起大拇指:玛瑙文石素有‘红喧而黄闹,玄珍而青奇,蓝贵而紫稀’的说法。高大人这块镇纸是一色的水蓝,又有天然的白鹄之纹,是‘贵上加贵’!绝品啊!
另一个商绅也连连摇头:是啊!我看白清卓这一次要压倒他们,有些难!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白清卓拿出了一块天然生成、不事雕琢的蹲蛙形玛瑙镇纸,如同小碗般大,浑身上下一派金紫之色,绚烂夺目,且两只青豆似的眼睛朝前鼓露而出,鲜活逼真而有气势。
台下诸人正看得津津有味,白清卓右掌托着这只金蛙玛瑙镇纸,缓声吟起了本朝世宗嘉靖年间名相张璁所著的《咏蛙》之诗:
独蹲池边似虎形,绿杨树下养精神。
春来吾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他这首诗非常贴切这只金蛙玛瑙镇纸的形貌和寓意,引得来宾们纷纷击掌喝彩。但是,接下来,面对台上展示的这两件玛瑙镇纸,大家却陷入沉思之中:这两块玛瑙的材质都非常难得,色彩也非常罕见,图纹更是各有千秋,怎样才能准确判断孰优孰劣呢
看到台下一时无人出场辨析,牟万琛干脆直接问向白清卓、高正思二人:两位公子,这一局就由你俩自己来谈一谈各自手中宝物的妙处吧。
高正思托起那白鹄纹玛瑙镇纸,走下台来向各排来宾极力展示着,同时侃侃而谈:我这玛瑙镇纸,材色稀罕,又有‘鸿鹄高翔’之吉祥图纹,诸君放于案头,必有睹物励志、红运开泰之瑞兆!……
众人听得喝彩不断,这让高正思、邬涤尘等人不禁溢出了扬扬得意之色。
待得高正思展示完毕,白清卓才缓步而出,亦是手托金蛙形玛瑙镇纸,娓娓言道:依白某之见,这两块玛瑙镇纸的材色之珍稀,可谓不相上下。而二者所可一争者,在各自图纹、外形之妙处。高公子这块镇纸上有‘白鹄畅游’之天然图纹,惟妙惟肖,实为一幅天工之名画;白某这块镇纸,为‘金蛙蹲池’之形貌,姿态生动,也实为一座天工之雕件。
试以人力而论之,绘画之难岂及雕工之难绘完一幅鸿鹄之画,至少二十四个时辰即可;雕刻一件物像,非数旬多日之用功而不能。市面之上,雕件之贵,胜于图画之价,这亦是公论。所以,这两件镇纸,孰优孰劣,相信在座诸君心中已有明鉴矣。
他讲罢之后,卢光碧和崔波相视而笑,拍掌叫起好来。其余宾客也纷纷跟进,称赞不已。
何远又从丁字号彩棚里请示出来,扬声说道:我家大人也认为是‘金蛙蹲池’玛瑙镇纸更为珍稀。请白公子勿须延缓,即刻展开拍卖!
听罢此言,高正思的面色顿时一片僵青,看着自己手中的那块白鹄纹玛瑙镇纸,一时进退两难。
白清卓早已觑破他心底的忧思,也不再逼他,含笑而言:高公子,这块白鹄纹玛瑙镇纸价值不菲,而且你似也喜欢得紧,这样吧,你也无须自毁,更不必再赠予我,你自己就留着吧!
高正思咬了咬牙,没有多言,却还是将白鹄纹玛瑙镇纸装回了自己的铜箱里。
台下有一些来宾见状,发出了一片轻微的嗤笑之声。
方宝芹看到白清卓此刻显得这般大度,也不禁暗暗颔首。
高正思和邬涤尘的脸色都是青红交加,难堪至极。
白清卓又微微然笑道:白某这八宝匣里还有几件宝贝,你们还继续和白某斗宝下去吗
高正思闻言,牙疼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跺了跺脚,终于神色一定,双手一拱,厚着脸皮说道:白参将收藏有道、积宝颇丰,我等愧不能及,甘拜下风。
他说出这段话时,也便等于承认己方一派在今夜的丹池诗会大赛中是完全落败了。
台下旁观的卢光碧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心中暗喜,急忙侧过脸来准备和李井方交谈一下,却见旁边的座位空空如也,想来该是李井方去哪里出恭了,于是他便又转头向台上看去。
这时,东方胜已然上前转圜言道: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共推丹池诗会圆满成功!高大人、邬大人,你们的那些珍物,我引凤堂自会留意的。
高正思、邬涤尘得了东方胜这个台阶,佯装客气一番,就顺势下场而去。
方宝芹看着他俩下来,心中亦是隐有感慨,却又不好安慰他们什么。而高正思、邬涤尘见了她,也是讪讪的。
斗诗台上,牟万琛又主持着拍卖起白清卓的金蛙形玛瑙镇纸来。场中又立即变得彩声雷动、热闹非凡。
坐在会场后边一角凝神守护的唐鉴看到双方终于胜负已分、尘埃落定,未出乱子,心弦也是一松。他表情轻快地大口大口喝起茶水、吃起点心,觉得今夜终于可以平稳度过,一时心安了许多。
没过多久,会场中的拍卖会就顺利结束了。白清卓的金蛙玛瑙镇纸连同后面的另外三件珍品全被丁字号彩棚里的贵宾竞胜买走了,总价达一万余两白银。
白清卓当场就将自己所得全部银票一张不剩地捐给了南兵营,让庄驰上台当众接收了。
场内再一次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声和掌声,把诗会的气氛推上了今夜的高潮。
然后,诗会便已进入尾声。在卢光碧、牟万琛的陪同下,白清卓亲自下场,向每一排的诗客来宾敬茶答谢。
其间,白清卓目光轻轻一掠,见到丁字号彩棚的那位神秘客人终于出来了。他头戴斗篷、一身乌衣,面目隐没不清,只向白清卓远远一瞅,便在一群锦衣卫力士簇拥之下先行离场。
何远则笑吟吟地向自己走来,近身后低声贺道:白公子今夜勇占鳌头、风采照人,必会一飞冲天啊!
白清卓明白了他这是在表明内廷一派势力的态度,轻轻点道:客人似乎不是张公公
你很快就会知道究竟是谁啦!何远和他笑着说罢,又看向凌兰,微红着脸讲道,凌女侠今夜英姿飒爽,和你师兄真是相得益彰啊!
凌兰白了他一眼:什么时候可请何大人来切磋一下武艺
何远笑道:好啊!好啊!比拼诗艺,我不如你二师兄;切磋武艺,我自信还能给人指点几招。
他们这边谈笑风生,而那边方宝芹、高正思则一同起身,往方宝棠所歇的庚字号彩棚走去,准备也请他出来最后露面。虽然方宝棠和白清卓斗诗落败,可能尚有丢脸之嫌,但这迎来送往的基本礼仪仍是不可轻弃。他若再是负气不出,来日京中文坛不光会笑话他技不如人,还更会讥讽他德不如人的!
白清卓为了缓和气氛,在距离庚字号彩棚不远之处,等着方宝棠出来后再握手言和,争取不让丹池诗会尴尬落幕。
一切,都在上下众人欢声笑语、你称我道的喜乐气氛中悠悠沉浮。
然而,这场诗会在最后一刻之际,骇人的意外还是发生了。那边,方宝芹和高正思把彩棚垂帘一掀,往里一看,几乎同时失声惊叫起来!
这慌乱而尖厉的惊叫声顿时划破了会场的热闹和欢腾,几乎所有的人士都停下了言语和动作,往庚字号彩棚怔怔地看来!
白清卓、何远、卢光碧、崔波等人第一时间冲到棚门之处,也不由得被里边的场景惊呆了。
只见棚室当中,方宝棠整个人倒在一汪血泊之中,生死未卜;而那李井方此刻就坐在方宝棠身旁,面色似是有些恍惚,右手里握着一柄沾满鲜血的匕首!万历十八年之风起辽东兄长——方宝芹一呼出口,在棚门边娇躯一软,再也站不住,险些栽倒下去。侍女画雀急忙从旁扶稳了她。
高正思则跑进去一把抓住李井方的衣领死死不放:你这个杀人犯!竟敢谋害方公子!
我……我也是刚醒过来……李井方一边喃喃地分辩着,一边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神。
只有白清卓清朗至极的声音盖过了棚内其他所有的话声:何大人!请您立刻与唐捕头一道封锁整个会场,暂停一切人士出入!并马上派人去附近调取医师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