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在诗会会场中,方宝棠丝毫不敢大意,收敛了全副心神,正苦苦思索着第三篇的斗诗作品。先前在喻兽、状物两个题材上较量过了,他经过深思之后把第三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斗诗的交锋放到了写景方面。而且,他认为这方面是自己最为擅长也最能出彩的。
高正思在台下也极为紧张地观看着他的举动——清流派本想借此番丹池诗会狠狠打击白清卓的气焰,没料到白清卓却是才气横溢、反客为主,处处压了方宝棠一头!如若再让白清卓大放异彩,那么今天的丹池诗会就真是为他做了一套极好的嫁衣了!
斗诗台上,方宝棠终于郑重落笔,在纸笺上一气写完了诗稿,然后不无得意地把纸笺交给了崔波。
崔波看过,面无波动,只是朗声宣道:方公子这篇诗作题为《游丹凤池》,内容是——
百亩清波十亩莲,三分馨风七分月。
温温凉凉乐逍遥,倚栏观舟意自得。
待到花红荷翠时,风过尽是烂漫色。
莺歌蝶舞赏不尽,西子也来绾青泽。
他刚念完,高正思便带头鼓掌大声喝彩,赞扬道:宝棠公子这诗写得真好!一读之下,仿佛是把丹凤池的旖旎风光活生生地搬到了纸面上!‘西子也来绾青泽’——这还不让人遐思无限吗
吴承信也附和赞道:方公子此诗深入浅出、华美细腻,虽李太白、白乐天之佳作不能及也!它一经传扬,丹凤池必是驰名四海,人见人慕!
东方胜也向牟万琛笑道:牟二掌柜,我们两家正准备在丹池旁边扩展商铺——方公子这首诗,可是为我们在这里的生意做了一副绝妙的‘金字招牌’!
听着周围人群对方宝棠几乎是众口一词的阿谀奉承,李井方、凌兰在暗暗厌恶之余,又把隐隐担忧的目光投在了白清卓身上。
白清卓却是面色如常,脸上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笑意。他静静地翻过桌几上的一沓纸笺,正欲提笔拟稿,忽见得底下有一张纸笺上隐隐似有字迹,随手拉了出来一看,只见上边写着一行草书:
田文豹及两名陪护士卒已在返回辽东途中失踪。
他一见之下,顿时心头剧震,静若止渊的面容也泛起了层层涟漪。他握着毛笔的右手一下僵在了半空,竟是落不下纸面去。
众人看了,都是一片讶异之色:白清卓这是怎么了
凌兰看得清楚,娇躯一纵,飞上台上,朝白清卓递过白瓷小药瓶,低声问道:你不舒服
白清卓顺势激烈咳嗽起来,左手拿了那张字笺,身形徐徐而起,闷闷说道:可能是方才着了风寒,我先下去休息一下。
上官雪衣和卢光碧都急步上台来扶他。而方宝芹也险些离席过来,满脸俱是关切之色。
崔波却似十分敏感,盯着白清卓左手掌中捏着的那张字笺,意味深长地掠过一丝冷笑,开口道:白公子身体忽有不适,暂时下台休息。斗诗也暂停一下。大家先吃酒喝茶,都休息一下。
只有高正思不阴不阳地说道:‘为赋新词强说愁’,白公子冥思苦想得头痛中风啦!不如就此认输,也免得我们空等……
高君!方宝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终于忍耐不住,目光如刀如剑,向他刺了过来,你……你怎可如此过分
宝……宝芹小姐,你……你……高正思被她噎得张口结舌,一时怔住了。
那边白清卓身形一顿,头也不回,凝声言道:最多一刻钟后,白某上台自有交代。
高正思看着他进了那边的彩棚,才急忙凑近方宝芹,低低讲道:宝芹小姐,我这也是为了宝棠公子能够稳操胜券嘛……难道你不希望你兄长胜出
方宝芹灼灼然直视着他:我自然是希望兄长能够一举胜出。但我也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至少在我的眼睛里,揉不得一些脏沙子。
高正思如同再次遭到了一记重击,脸上忽青忽白,只得侧身无语。
进得彩棚之后,白清卓面色沉沉,也不废话,只是把手一抬,屏退了众人,只留下李井方。
李井方一怔:何事如此紧要
白清卓左手一伸,将那张字笺递给了他。
李井方看罢,面容失色:谁写给你的
白清卓淡声答道:刚才它就夹放在我台上那张桌几的纸笺里。
然后,他目光中锐光一凛:其实你早知道这个消息了
李督帅不愿让你分心,所以让辽东镇近日在暗中调查。李井方避开了他的逼视,这几天你不是在忙着准备参加丹池诗会嘛!我也不好打扰你……
李督帅是害怕我会找张诚要人而惹出是非吧白清卓呷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喉咙,你放心,我没那么粗直——这事儿可能还真不是张诚他们干的。他上次已经毁掉了所有卷宗,无须再在田文豹身上没事找事。
会不会是方应龙、方宝棠他们李井方问道。
方应龙一派未必清楚洪尔林、田文豹这个事情的底细。而且,他们就算清楚了,也不敢乱捅这个‘马蜂窝’!
那……那……李井方迟疑了。
那只能是司礼监洪尔林刺杀案件的幕后推手所为。白清卓沉沉一叹,没想到他们连今天的丹池诗会也渗透进来了。
但他们这时候想用这张字笺达到什么目的
三个目的:一是以此挑拨离间我们和张诚、司礼监之间的关系;二是扰乱白某的心神,使白某输掉这场‘斗诗’大赛;三是借田文豹来要挟白某和司礼监。白清卓口吻上越是显得云淡风轻,而暗底下他的心潮也越是激烈澎湃。
李井方看着他:那……那你怎么办
白清卓正视着他:可能他们今晚还要搞事情。你让大家都小心一些。
然后,他缓缓站起:但今晚这次‘斗诗大赛’,白某决不能输。如若输了,就太对不起那么多的兄弟了。
李井方瞧了瞧自己替白清卓保管着的那个八宝匣,眼圈顿时通红:清……清卓,真是苦了你了。
在诗会会场的纷纷热议之声中,只见彩棚垂帘一掀,白影一闪。白清卓仍是一袭云衫,面目间重又精神焕发,昂然迈步而出。
场中倏然静了下来。方宝芹见他安然无恙,紧张的心弦这才放松下来。
崔波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仍是含笑而问:白公子可休息好了
多谢诸君关心。白某现已无碍。白清卓栩栩然径去台上香几后坐下,同时举目环顾全场,容色一振,豪气逼人地讲道,今晚斗诗至此,白某有言相告:白某素来不会写什么小池小景的小诗,也不会做什么小情小爱的小调,要写就爱写一篇俯瞰山河、席卷风云的大作来——这才对得起自己金戈铁马、驱胡灭虏的塞上岁月!
好!好!白公子讲得好!方宝芹、卢光碧双双带头喝彩——场中的气氛顿时沸腾起来。
方宝棠坐在他对面,却并无异色,只是静观着这一切。
接着,白清卓身形一起,左手背在身后,右掌微微上扬,恍若玉树临风,缓缓走到平台中间,面向台下众人,清清朗朗地吟诵道:
观山海
清江碧壑钟千秀,叠嶂重峦立万骁。
独览风光依险处,百川一色汇东潮!
他此诗一出,全场来宾稍稍一静,随即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这一下,饶是方宝棠脸皮再厚,在斗诗台上也坐不住了。他面颊发红,将手中毛笔一掷,躬身而起,作揖说道:白公子这首诗虽是仅仅二十八字,却是吞山吐海、气象万千!方某实不能及也!
说罢,他便举步往台下走去。
其间,高正思大呼一声:宝棠公子!你……你不可自轻啊!
方宝棠身形一定,回过头来,朝他苦苦一笑,终是摇了摇头,往西角一座庚字号彩棚掀帘而入,再不出来。
方宝芹急忙跟进,到彩棚里宽慰他去了。
而牟万琛、东方胜等人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等着崔波就此宣布白清卓为此番丹池诗会的诗魁了。
那边,高正思望见白清卓在台上端然而坐,终是不甘认输,不禁怒上心头,脱口叫道:白清卓!高某也向你领教领教!
场中又似死水一般沉寂了下来。
白清卓平静地迎视着他:请吧——高大人,你也想来斗诗
我……我和你斗书法!高正思狠狠地一咬牙,闯上了斗诗台。
崔波听了,暗咳一声,斜眼睨着他,表情似笑非笑。
白清卓也瞅了瞅崔波,不露异色地说道:很好。高大人请先落笔赐教。
高正思满脸绷紧成铁青之色,摊开香几上那一张条幅,挥毫如风,以厚重之颜体写成一幅楷书,内容为:
凡狐之求仙者,有二途:其一,采精气、拜星斗,渐至通灵变化,然后积修正果,是为由妖而求仙。然或入邪僻,则干天律,其途虽捷而危。其二,先炼形为人,既得为人,然后讲习内丹,是为由人而求仙。虽吐纳导引,非旦夕之功,而久久坚持,自然圆满。其途虽迂而安。顾形不自变,随心而变,故先读圣贤之书,明三纲五常之理,心化则形亦化矣。
崔波和白清卓一齐看罢,不禁相视一笑。崔波一举手,让仆役将高正思的字帖送到台下传观。
众人也知道他这段话是在暗讽白清卓由妖而仙、出身不正,个个也不表态,只是静静传阅而已。
高正思依然厚着面皮,伸手一引:白参将,请落笔!
白清卓也提起笔来,在字幅上游走龙蛇、一气呵成,用欧体而为,内容是:
天下之伪士,腹无真知,目无灼见,身无实才,所操之术有两端:其一,洋洋洒洒,迂僻冷峭,而使人疑为狷;其二,浅入深出,恃气骂座,而使人疑为专。伪狷之士,多误事以偏;伪专之士,多误人以狭。此二者,皆不足取也。
崔波会意一笑,也让仆役拿下去给大家传阅。
卢光碧看罢,不禁掩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高正思、邬涤尘、吴承信等人面面相觑,都是脸红耳赤。
白清卓容色一正,直向崔波问道:素闻崔大人笔法妙冠当世,请你现在就下结论,白某和高大人的书法谁优谁劣
吴承信在下边听了,冷笑道:白参将,高大人所书乃是颜体笔法,厚重扎实;而你所书乃是欧体笔法,倒也清劲挺拔。正如玛瑙美玉,各有其妙——你让崔公子如何评定谁优谁劣
崔波听着,眼中光亮忽闪忽现,似乎有些踌躇起来。
卢光碧此时却是微微一笑:吴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崔公子素有玉笔判官之佳誉,他那一笔好字可是名盖京华啊——若是连他都分辨不出个优劣高低,你这不是在笑话他‘虚有其名’吗
吴承信的脸庞一下涨得通红:卢郎中,吴某哪有……
崔波被卢光碧如此一逼,瞧了瞧白清卓,只得敛起淡淡的笑颜,变得十分认真起来。他将白、高两张字幅分别拿到手中,当众翻将过来一看,只见白清卓的字迹力透纸背,上面的笔画清晰端正,仍是显得金钩铁脚,线条之分明与正面文字毫无二致;而高正思的笔迹则在纸张背面洇成了一团团的浓黑,每一个字都显得十分凌乱而不成框架。
众人一见之下,尽皆哗然。凌兰不知书法,便好奇地问李井方:李公子,他们在说谁的书法更好
凌姑娘,当然是你二师兄更厉害啦!李井方讲道,高正思用笔之劲不够均衡,所以在纸背上显出了偏轻偏重之相。而你二师兄的笔锋则中和平稳,远远胜过那位高大人!
他话犹未了,果见高正思脸色发青,在一片嘲讽的目光中灰溜溜地下台了。
平台之上,白清卓忽然目光凛凛地逼视着吴承信:白某方才听得吴大人似对书法之术颇有造诣,也请上台一叙
吴承信满面诧愕:吴……吴某才疏学浅,不敢献丑。
崔波也横掠了白清卓一眼,不知他此举何意。
白清卓仍是紧盯着吴承信,继续凛然说道:白某这里有一位友人送来的‘书帖’,特意点名要吴大人公开赐教,吴大人应该不会当众拒绝别人的诚意吧
这……这……吴承信没奈何,只得嗫嗫地答应着,不甘不愿地上了斗诗台。
白清卓待他站定,又忽然向台下喊了一声:庄驰校尉,你上来。
庄驰立刻步伐轻健地小跑上了斗诗台。他在白清卓的示意之下,掏出一沓纸笺递给了吴承信。
吴承信一愕之下,细细看去,却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几排关于戚家军当年修长城工程时的证词,后面签满了张老三陈四狗曹七斤等一串串名字,或笔迹粗犷,或字迹潦草,或书写整齐。而且,每一个签名上,都摁着一个鲜红的拇指印。
那一张张纸笺像是变成了炽热非常的炭块,烫得吴承信龇牙咧嘴、脸色大变。
他们的书法写得如何白清卓面无异容地追问过来。
吴承信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他……他们这……这哪是书法白参将,你不要搅……搅浑水!
哦你堂堂郎中大人的‘书法’就是‘书法’,他们升斗小民的笔迹就不是书法你不应该好好看一看、评一评白清卓冷笑几声,同时转脸朝向台下诸人,扬声讲道,这是当年修长城时一部分匠人、杂工们的证词。他们都还健在。他们已经证明,戚家军在修长城时,和所有工匠、杂工同吃同住同劳动,却从来没有多拿一分一文的工钱和薪饷!更没有这位吴大人所说的‘上下其手、瓜分其利’的情况!吴大人,你们的信口雌黄、胡言乱语、造谣污蔑,要到此为止了!
刹那之间,台下涌起了一片哗然之声。
吴承信就像被打了一记重重的闷棍,表情有些呆滞,半晌才反应过来:白……白清卓,你……你这是设局害我……
白清卓看了看庄驰:你把这些证词纸笺拿下去送给在场诸君传阅吧。
庄驰应了一声,拿回那沓纸笺下台而去。
大家纷纷传览着这一份份证词,不禁向台上的吴承信投来了鄙视的目光。
何远也接过一张证词纸笺,看罢之后,向彩棚内送了进去。
李井方则瞥了一下卢光碧,微笑道:清卓公子此番当众公布了匠人们的证词,又借着这场丹池诗会传扬开来——今后吴承信他们再也没脸去内阁造谣胡闹了!
高,高,确实是高!卢光碧也含笑而答,看来,这才是清卓为今天丹池诗会所准备的一出‘重头戏’!难怪他先前一直对吴承信等人的疯言疯语保持缄默,原来是等到在今天这个场合再来猝然发难啊……
而上官雪衣则是目光幽幽亮亮地看着台上意气凌厉的白清卓,脸上表情显出莫名的平静。
这时,白清卓忽又唤了一声:庄驰,你回来。
庄驰又健步如飞地上了平台。
脱衣吧。让大家看看真相。白清卓沉沉地吩咐道。
于是,在众人惊诧已极的目光中,庄驰解开了襟口盘扣,将外衫脱了下来。外衫落地,他身上还有内袄。袄子去了,还有一层中衣。但庄驰依旧没有停手,直将中衣也一退而下——
众人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齐刷刷地投在他身上。
他裸露着的躯体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密密麻麻地遍布着伤痕。有一些是旧伤,已经淡红隐现;有一些是新伤,条条鲜明。有几处伤疤似火块般醒目,又有几条伤疤似蚕虫般粗大。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胸上一块伤疤,如拳头般大小,是往里凹进去的,大约是肋骨遭击陷断后还未长齐归位。
众人看得纷纷失声惊呼!刚刚从彩棚里出来的方宝芹竟是不忍直视,掩目而叹。
白清卓娓娓言道:他是白某的兄弟,也是戚家军南兵营的好儿郎。他南征北战十余年,身上共有三百七十八道深深浅浅的疤痕。请问诸位,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难道连四五两银子也不值吗他也替大明朝守边而死去活来了七八次——这七八条重新捡回来的人命,诸君认为应该值多少银两呢亏得这吴某人还在后方给他们身上泼脏水!
一些诗客在下边大喊起来:真是不要脸!……
吴承信恨恨地盯着白清卓:白清卓,我记住你了!说着,他衣袖一甩,脸色又青又紫,径自跳下斗诗台,抱头逃了出去。
吴……吴兄!邬涤尘慌忙也跟着追了出去。
高正思在袖底捏紧了拳头,本想发作,但是看到群情激愤的情景,又只得暗暗忍住。
白清卓又亮出一张纸笺,举在手中,高声说道:这是一张南兵营将士一个月的领饷签名单。大家看一看上边的金额,有时是八两,有时是十两!这就是他们拿去养家糊口的薪饷!他们吃着最大的苦,却领取如此之少的钱饷,公平吗合理吗
在诗会会场的上空,他这一连串铿锵震耳的话声,久久地回响着……
全场之中,就连高正思和他都察院的那一群人也只能低头结舌,不敢吱声。
白清卓锐气咄咄地继续逼视着他们:有些人睁着眼睛说瞎话,还厚颜无耻地聚众造谣,就不怕那些死去的戚家军英灵晚上来找他们说个清楚吗!
那几个曾和吴承信轮流去内阁值事房围堵吵闹的监察御史再也坐不下去了,亦是掩面仓皇而逃。
申府后院的万石苑里,申时行正在慢慢地润养着自己的那些奇石。而王一鹗则坐在那块天然石桌旁,酌酒自饮赏乐。
他喝了一大杯酒水,咂了咂嘴,皱眉叹道:申阁老,您这酒的味道未免太过清淡了。
老夫这酒淡而有味,耐人久品!你喝着喝着,后劲一上来,就挡不住会醉了。申时行笑微微地说着。他伸手从铜盆里捧起一汪蛋清,轻轻地涂抹在一块块奇石上,一些原本皮糙色沉的奇石顿时慢慢变得鲜亮明润起来。
咦申阁老,您这用蛋清润养奇石的手法,王某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上等奇石,天然光润,不恃外物而自明;中等奇石,半糙半润,须得水泽而自明;下等奇石,粗糙顽劣,纵有水泽而不能润。申时行摩挲着那些油亮光滑的奇石,娓娓道来,有些奇石,用油液浸润太久而易受无形之蚀;若用清水浸润,又会脱水而愈燥,难以持久。老夫玩石多年,只有这蛋清之液,既能润石生华,又不会伤石于暗蚀。
王一鹗眼眸一转,呵呵笑道:恐怕在申阁老的眼中,当今朝局便如这半糙半润的一块‘奇石’——那您用以润养生辉的蛋清之液又选的是谁呢
你这个借喻很妙。你想是谁,便应该是谁吧。申时行笑得眉舒目展,同时还斜瞥了他一眼,不过,你也当听到过,有一些人曾经笑话老夫在当今朝局中所施的,乃是当年江左王导一流的‘愦愦之政’。
王一鹗痛饮了一大杯酒,长笑言道:那些人的话只是一孔之见,何足挂齿依王某所见,王导以多病之身而逢衰世,定东晋百年之基,扼王敦、护皇权、举陶侃、树谢安、亲郗鉴、镇朝野、善抚民,深得黄老之道,堪为一代贤相,岂是王安石、司马光等偏激之士可比
申时行从奇石堆边缓缓站起,自去另一个铜盆旁用清水洗净了双手,含笑望向他来:一鹗真乃王丞相之知音也。
对了,王某想问,你让卢光碧给白清卓送去辛弃疾的词,就是建议他以雄壮之气在诗会上压倒方宝棠的清贵之气世人多爱以豪言壮语为上佳,你这个建议巧妙得很哪。
随你怎么说吧。老夫只是建议他歌且从容,杯且从容,不要像你这么牛饮豪歌,失了中和之度。申时行一边款款说着,一边从刚才进来的仆人手中接过一张字条看过后,双眉轻轻一扬,却不多言。
王一鹗目光一闪,故意开口讲道:白清卓进京有些时日了,似乎在黄启祥一案上用功不够精深啊!
黄启祥一案背景深远,其幕后推手之周密阴暗非同小可。申时行捋须而言,白清卓又不是‘千手千眼’‘未卜先知’的神佛,他也只得一步一步调查过来。莫要操切,再给他一些时间吧。
王一鹗瞧着他笑了起来:你看,你看,你这护犊子护得毫不掩饰啊!
申时行缓缓又道:目前,从白清卓追查到的一些线索来看,你们兵部内部也可能有人牵涉其中。王尚书,届时你能自揭家丑协助白清卓秉公明断否
只要他能破了黄启祥一案,抓到真凶,还朝堂一个安宁,王某在兵部对他自是全力支持。莫说揭什么家丑,就是让王某来个大义灭亲都可以!王一鹗肃颜正色,句句铿锵夺人。
申时行深深地看着他:若是六部九卿都能似一鹗大人您这般深明大义、公忠体国,大明的升平祥和又岂成空文
吴承信、邬涤尘他们天天都来内阁值事房吵闹不休,你准备还拖多久王一鹗硬声而言,依王某的脾性,他们若明日再来胡搅蛮缠,便该乱棍打出!
也许,从明天起,他们就再没什么脸面到内阁值事房来撒泼皮耍无赖啦!申时行将仆人刚才交来的那张字条递在了他的眼下,白清卓已经替老夫在方才的丹池诗会上狠狠地教训了吴承信、邬涤尘等人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