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彼岸
海面上翻涌出大量的白色泡沫,深海中鱼群惊慌失措地逃窜,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要浮上来,暴风雨突然来到这片海域,海浪急速翻滚着,寻找一切能打翻的东西。这威势吓人的动荡持续了整整一小时,海面才归于平静。
在最初引起异变的地方,一座小岛慢慢浮上海面,海中数不尽的钉子和木头破水而出落在了小岛上,自动搭成了屋子,与此同时,一片棕榈树和迷迭香花田以及岛上所有的植物都飞快地生长起来。
但这些都称不上奇特,最奇特的是那一座座栩栩如生地矗立在岛上的石像,石屑窸窸窣窣不断地从石像上脱落。
远方的栈桥若隐若现,就像18世纪初到美国的淘金者一般,不知是谁大喊一句：我看到小岛了！甲板上的人纷纷站了起来,当他们确定自己真的看到了小岛,大哭着和身边的人抱了起来。
舷梯很快被架了起来,一个少女站在栈桥上微笑地看着船上的人。一个黑头发少年跌跌撞撞地跑下舷梯,和少女拥抱在了一起,两个人并不顾忌其他人的眼光,大哭了起来。
太感人了,太伟大了,梅里擦擦眼泪说,真不敢相信,我们终于到了。
是啊。嬉皮士紧紧握住了妮雅芙的手。
等一下我把你介绍给我的妈妈,好吗妮雅芙羞涩地说。
当然好了,嬉皮士摸摸妮雅芙的脑袋,等我找到我的家人我就去见你。
好。妮雅芙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船客们陆续排队下了舷梯,每个人都在朝着村庄走去,康纳一直紧紧跟在嬉皮士身边,康纳突然有些走路不稳,紧紧地抓着嬉皮士的衣角。
妮雅芙有些不放心地说：我照顾康纳吧。
没事,嬉皮士吻了吻妮雅芙的额头,我来照顾他就好,你们赶紧去吧,他们一定等急了。
杰里米和梅里对视一眼,点点头先走了。
希贝尔留到最后才走下舷梯。
康纳,嬉皮士将康纳一把抱起,边走边说,我先带你去找你的父母吧。他们一定也很想你。
康纳把头埋在嬉皮士的怀里,呜咽了一声。
怎么了你很害怕吗还是生病了嬉皮士突然感觉康纳的体重轻了许多,低下头时有一撮毛飞到了他的鼻孔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康纳从嬉皮士的怀里跳了出来。
当嬉皮士睁开眼睛,一条小狗蹲坐在他面前,乖巧地朝自己摇尾巴。
汪！
嬉皮士看着这条小狗,一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膝盖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小狗兴奋地叫了一声,扑进了嬉皮士的怀里。
嬉皮士一只手擦着眼泪,一只手牢牢地把小狗抱在了怀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幽灵黑狗会说自己是个幸运的家伙,而康纳为什么又总是黏着自己,因为,康纳就是自己的小狗,一直等待着自己的人就是它,它没有在彼岸等着他,而是一路陪在自己的身边。
坏狗狗！坏狗狗！
梅里随手从路边摘下一根草叼在嘴里,一脸的漫不经心,前面的路口呆滞地站着一个人。梅里径直从这人身边绕了过去,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了,在这条乡间小路上他遇见了好几个这样的人,他们就像一个被砍掉树干的树桩那样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但梅里还是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的脑袋已经秃了,但腰杆挺得笔直,花白的短胡子围着下颌绕了一圈,鼻子有些塌,像是被人打歪了。
梅里停下了脚步,用手抹了把脸,他突然后悔今天早上怎么没有好好洗把脸。梅里的双腿颤抖着,虽然他与这个老人只隔着几步,可是走到老人身边,他却像是用尽了这漫长一生的所有力气。
梅里突然跪了下来,他紧紧地抓住老人的裤脚,眼泪和鼻涕肆意横流,轻轻地把头贴在老人的裤子上。
父亲！父亲！
老人低下头,疑惑地看了梅里一眼。
不远处一个老妇人同样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梅里。
杰里米四处张望着,他知道自己在彼岸的等候者是谁,可他沿着一条大道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路上不时有沉默呆立的人,好像在扮演一座座石像。
她很喜欢花,杰里米想,家里种了许多她喜欢的花。杰里米把视线放在了路边的小房子上,如果有哪一栋小房子的围墙上有她喜欢的花探了头,就一定是她。
杰里米开始飞奔起来。
希贝尔是最后一个走下舷梯的,安娜夫人扫了她一眼便把注意力放在了秦的身上。水手们除了留下几个人待在船上,其余的人也都陆陆续续散开了,诺瓦和安娜夫人扶着秦到一片草地上坐下,诺瓦从篮子里拿出一瓶果酒和三明治放到秦的身边。
希贝尔一直低着头,直到周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她才放松下来。
你在哪里
希贝尔一眼望去,四下都是村庄的模样,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有些人已经找到了等待自己的人,她突然变得烦躁起来。
希贝尔迈开步子,在田野上奔跑起来。
这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小院子。
杰里米轻轻推开了落满紫藤萝的木门,院子里有个老妇人弯着腰拿着一个水壶正在给一些娇嫩的植物浇水,杰里米推开门的声音并没有打扰到她,似乎是完全注意不到杰里米,老妇人从杰里米身边走过。
奶……奶奶……杰里米喊道,我是杰里米。我来了。
老妇人将水壶灌满了水,从杰里米身边走过,又给另一盆植物浇水。
奶奶,杰里米抹了抹眼泪,走到老妇人身边,我来了,你是不是已经给我烤好了蛋糕我都闻到香味了,杰里米吸了吸鼻子,眼睛发红,奶奶,我饿了。
老妇人终于抬起头看了杰里米一眼,可她只是疑惑地打量了一下杰里米。
奶奶,我走了好久的路,杰里米把身子靠向了老妇人,轻轻抱住了老妇人,他很想和奶奶说自己这段时间遇到了许多事,可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我在路边经过了田野,我摘了一朵小花给你,希望你能喜欢。杰里米从口袋里拿出一朵黄色的小野花,放在了老妇人的手心里。
老妇人的手微微颤抖着,杰里米看到她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触动,可是,片刻之后,老妇人又恢复了那种陌生的表情。
海边,一个男孩面对大海坐着。
希贝尔拖沓的脚步越过一只蜗牛,终于看到了这道背影。
罗南。希贝尔轻声说道。
男孩转过了身,望向希贝尔的眼神充斥着迷惑,你是
秦！梅里大步走着,脸上的肥肉因为气愤而一抖一抖着,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父母连我都不认得了！
诺瓦站起身,飞快地抽出长剑挡在梅里与秦之间：梅里,注意你的态度,虽然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但不代表你能对我的父亲大呼小叫的！
秦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诺瓦退下,刚想开口却又咳嗽了一声,安娜夫人连忙给秦盖上一件衣服,秦虚弱地说：你父母的事和我们并没有关系,他们认不出你是因为规则。
规则梅里仍然铁青着脸,什么意思
让我来解释吧,父亲您多休息一会儿,诺瓦站出来说,你应该知道彼岸岛是一座幽灵岛吧
梅里勉强点了点头。
彼岸只有一天会浮出海面,其他时间,在这里的人们都和彼岸一起沉入海底,诺瓦沉声说,你以为他们在海底只需要忍受海水的寒冷吗并不是如此,在这样的煎熬中,他们会被洗去记忆,所以他们不会记得你。
如果他们不记得我,梅里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诺瓦的衣领吼道,那我们来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诺瓦冷静地注视着梅里：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梅里一愣,抓住诺瓦的手稍微松了一些。
诺瓦反手抓住梅里,利落地给他来了一个过肩摔,大声说道：梅里,你别忘了,我们是摆渡人！我们怎么可能看着那些灵魂失去记忆！
那你快说我该怎么做。梅里从地上爬起来喘着粗气说。
在岛上某一处海边,有一片迷迭香花田,诺瓦说,这种花很好分辨,你要在花田里找到其中属于你父母的迷迭香,把迷迭香带给他们,他们就能恢复记忆。
梅里皱起眉头：我该怎么找
用你们之间的记忆,安娜夫人补充道,每一株迷迭香都不一样,它是由主人的泪水浇灌而成的,你如果真的是他们的儿子,你自然会找到。还有,海水只能支撑彼岸岛24小时,你的时间不多了,快去吧。
梅里猛然握紧了拳头：我知道了,他低声说,谢谢你们。
梅里离去之后,诺瓦又对之后到来的人做出了同样的解释,秦一直坐在草地上看着,脸上一直挂着欣慰的笑容。
梅里握住了一株迷迭香的花枝,并没有任何感觉,他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心绪有任何的变化,他又轻轻碰了碰花瓣,他的脑海里渐渐出现这么一个画面：一个女孩满心欢喜地拿着自己的礼物出了门,在路口拦下了一辆计程车,接下来的画面一阵黑暗,他只能感觉到这个女孩非常害怕,从对某种已知的恐惧到对生命的渴望只持续了一会儿,一种像是触电般的感觉惊醒了梅里,梅里呆呆地看着这株白色的多瓣小花,知道自己寻找的不是它,但那种感觉,梅里的大脑一阵疼痛,他需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接着,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人,他的朋友们也在其中,但大家都明白,现在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便顾不得交谈,匆匆在花海间奔忙。
所有的人都在花海里辛苦地寻找,天色很快黑了下来,可这里的迷迭香实在是太多了,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其他的花草,而天色昏暗,寻找的难度更加大了。
我真的能找到吗杰里米想,从第一株迷迭香开始,他已经经历了几十次疼痛,有几次他甚至晕了过去。
突然,花海中飘出许多只有笔尖一般大小的亮光,杰里米眨了眨眼睛,辨认出是萤火虫。成堆的萤火虫从花海飞了出来,众人一愣,看着它们停留在了迷迭香的花瓣上—这是萤火虫在指引他们。
所有人的心里一下热乎起来。
大家听我说,梅里站起身来,腰部猛然感到一阵酸痛,我们这样做是永远也找不到我们的迷迭香的！
那你说怎么办！一个男人怀着怒气说道。
而且我们不能将这些花朵都摘下来,梅里没有理会这个男人的挑衅继续说道,因为总要有人保持冷静,我们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每个人负责一定区域内的迷迭香,我们必须将我们看到的画面分享出来,并且要说得清楚一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各自的花朵！
人群中喧闹了一会儿,眼下没有人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了,便纷纷表示同意。
梅里随即制订计划,不但要有看画面的人,还要有人帮助这人记下来,很快,所有人分好了自己的区域,每一大块区域都有一个负责人在管理。
源源不断的消息汇聚起来,萤火虫们也在帮助这些生者,它们发出不同颜色的光芒来区分查找过的和还未查找的迷迭香,以及被确认有主的迷迭香。
很快,十分之一的人就确认了属于自己的迷迭香,这批人匆匆抱着迷迭香向自己的家人、爱人、朋友跑去,然后又跑了回来帮助那些还没有找到迷迭香的人。
……
两小时过去了,梅里、嬉皮士、妮雅芙都找到了自己的迷迭香,也成功恢复了自己家人的记忆,大部分人都找到了自己的花。杰里米疲惫地擦了擦汗,走向一株停歇着红色光芒的萤火虫,轻轻触碰了花瓣,一个画面在他脑海中展开,片刻之后,他抱着头蹲了下来。
你怎么样,杰里米梅里正好负责这一片,见到杰里米蹲下连忙跑了过来,实在不行就休息会儿吧。
不是,杰里米抓着梅里的胳膊站起来,喘着粗气说,希贝尔呢我找到她的花了。
梅里一愣,反应过来后赶紧朝传话的人大喊：希贝尔·卡特！希贝尔·卡特在哪里！找到她的花了！
希贝尔很快就跑了过来,杰里米凝视着自己的女友,她手臂上有许多被枝条划伤的血痕,平常打理得漂漂亮亮的头发也乱了。
希贝尔看着杰里米,也沉默了。
一旁的梅里咳嗽了一声,提醒他们办正事要紧。
有人说,你找到了我的花。希贝尔盯着自己的鞋子,轻声问。
杰里米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述说自己看到的画面,只能说：我看到了你。
在哪儿
就在那儿,杰里米指向一株停着蓝色光芒的萤火虫的迷迭香,去吧,希贝尔。
谢谢你,杰里米。
希贝尔低着头走向那株迷迭香,当她触碰到花瓣,杰里米看到希贝尔并没有出现像是触电的反应,反而她的眉间舒展开了。
希贝尔取下了迷迭香,回头看了杰里米一眼,杰里米默默把头转向了一旁。
梅里在名单上找到希贝尔,在名字旁边打了个钩。
梅里抬起头,希贝尔已经跑出了花海,他慢慢走到杰里米的身边,轻轻拍了拍杰里米的肩膀：一切都会过去的,杰里米,你还年轻。
我知道。少年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明显是在压抑自己真实的情感。
梅里！梅里！一个声音大喊道。
梅里放开了杰里米：怎么了
嬉皮士跑到他们身边：有好几个人找到了可能与你有关的花。
怎么会这样梅里一愣,我已经恢复了我父母的记忆了。
嬉皮士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你快去确认一下吧。
杰里米也拍拍梅里的肩膀：你快去吧,我一个人能行的。
好吧。梅里和嬉皮士交换了一个眼神,我走了。嬉皮士,你来负责这一块。
嬉皮士点了点头,眼神中表明他也看到了刚刚那一幕。
梅里一一触碰了后来他们又找到的两朵花,有些意外的是,他并没有感到头疼,我可能需要离开一下,梅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有些意外,我没料到。
其他人点点头。
梅里一把抓起这两株迷迭香,萤火虫向空中飞去。
爸爸,妈妈。梅里走进一个院落。
怎么了,梅里梅里的爸爸妈妈赶紧从屋里出来,事情都做完了是吗快来吃点东西吧,你一定饿坏了。
梅里摇摇头,举起了怀里的迷迭香。
梅里的父母愣在原地。
他们也在这里,对吗梅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梅里,老人张了张口,想要否认却不忍心骗自己的孩子,你,你去找他们吧。
梅里,老妇人握住了梅里的手,你会怪我们不告诉你吗你会原谅我们吗对不起,我们真的很害怕你离开我们身边。
爸爸,妈妈,梅里走上前,将两个老人搂在了怀里,我不会怪你们的,你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也许有时我们会吵架,但是,梅里低声啜泣起来,我一定会原谅你们的。
两位老人抚摸着梅里的头发小声啜泣着。
两株迷迭香掉在地上,花瓣碰到土地,化成了晶莹的泪水随风而去。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梅里回过头看,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站在门口,犹豫又期盼地看着自己。
去吧,梅里,梅里的爸爸轻轻推开了梅里,并把自己妻子的手从梅里的背上放了下来,梅里的妈妈紧紧握住了梅里爸爸的手。梅里,梅里的爸爸妈妈互相对视一眼,苦涩地说,孩子,去见你真正的父母吧。
梅里的眼神在四位老人身上打转,没有迈开一步。
门口的两位老人垂下了头：梅里,我没有想到我们见面是这样的情景……
我也没有想到,梅里有些生硬地说,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件小小的婴儿衣服,紧紧地攥住了,我以为这件衣服只是代表了我的爸爸妈妈……
门口两位老人脸上的皱纹刻下了深深的悔意：对不起,我们一直想去找你的。
你们知不知道！梅里突然大吼,当我知道我是被收养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你们知不知道我一直恐惧婚姻,我根本就不敢去想象它,我根本就不敢相信爱情！
我很抱歉,对不起,梅里,两位老人哆嗦了起来,我们不想你这样的。
凭什么！梅里走向门口,凭什么你们可以决定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你们知不知道我有多么不想来,你们有没有在意过我这些年活得开不开心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对不起,梅里,梅里的爸爸妈妈痛苦地说,我们没有想过,告诉你真相会让你这么难受。
我不怪你们,爸爸妈妈,梅里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我只是很恨我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亲生父母。
对不起,梅里,梅里的亲生父母的声音也颤抖了,都是我们不好,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但我们想让你知道,你并不是一时冲动下的产物,你是我们爱情的结晶,即使我们不在你身边,我们依然想念着你。
别说了！别说了！梅里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我不需要你们的想念,我有爸爸妈妈,我的爸爸妈妈不是你们！
梅里的亲生父母呆住了,长长的一声叹息之后,梅里的父亲说：我明白了,对不起,梅里,明明你和你的父母只有短短的几小时了,我们却还在打扰你们,以后我们不会打扰你们了,你以后就当我们不曾存在过,你好好过你的生活。
梅里,我们走了。梅里的母亲说。
两位老人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离开了小院的门口。
梅里蹲在地上大哭。
等等！他咆哮道,愤怒地看着离去的两位老人,你们怎么补偿我！我不允许你们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再次离开我！你们给我回来！
两位老人身形一滞,缓缓回过头来：梅里……
父亲！母亲！梅里奔向了两位老人,紧紧地抱住了他们。
梅里……梅里的养父母有些难受。
梅里把亲生父母扶到院子里,又将四位老人扶到椅子上,慎重地鞠了个躬：从今天开始,我就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了！
梅里抬起头,眼泪夺眶而出。
希贝尔捧着花来到悬崖边,紧紧地抱住了男孩。硬邦邦的拥抱持续了几秒钟后,她用一双有力的胳膊环住了男孩。
疼吗希贝尔把自己的脸埋在少年的怀里。
不知道啊,罗南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先被飞机落地的晃动震晕了,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一定要你来陪我过生日……
没事的,希贝尔,虽然飞机失事,但是我还是见到你了,罗南温柔地摸着希贝尔的头发,你知道吗,我每天都看着大海,我终于等到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希贝尔带着哭腔说。
我带你去个地方。罗南说。
希贝尔使劲摇头：我不去,我要在这儿陪着你！
罗南笑了笑,温柔地摸了摸希贝尔的头发：我画了一幅画,你想看看吗
希贝尔一愣,任由罗南牵着自己的手走。
他们走向一间靠海的小屋。
罗南将卧室的门打开,走近床头取出了藏起的画。
希贝尔接过画,画上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少女,低着头,嘴巴微张。
杰里米重重地把拳头打向草地,辛苦了这么久,只有他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迷迭香。
全都找了吗梅里问嬉皮士。
全都找了,没有一个画面是杰里米有印象的,或者有在画面里看到杰里米。嬉皮士低声说。
不可能！梅里说,这绝对不可能！一定是我们漏了！
负责这事的几个人沉默下来,他们找遍了所有的迷迭香,没有遗漏一株,那只剩下一种结果,就是没有与杰里米有关的迷迭香。
这是有可能的,杰里米突然说,因为我奶奶在等的人不是我。
可是你收到了船票啊,妮雅芙说,上面的名字也是你杰里米·奎因。
不是只有我叫杰里米,我的名字和我爷爷一样。杰里米抬起头,可是我拿了我爷爷的船票,所以爷爷不会来了。
怎么会这样……嬉皮士的脸色发白。
那现在怎么办妮雅芙咬着嘴唇说。
离日出只有几小时了,杰里米苦笑着说,虽然他们还有时间,也许他还有机会找到迷迭香,但是他不能让所有人再陪着自己了,他们应该用剩下的时间去陪自己的家人朋友,你们快去陪陪自己的家人朋友吧,我也回去陪我奶奶了。
我们真的不找了吗嬉皮士问。
不必了,杰里米摇了摇头,我想,虽然奶奶不记得我,但是我能再看看她就好,我也不是毫无收获的。
嬉皮士与妮雅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杰里米走进了院子,院子里已经亮起了灯,灯光拉长了两个影子。
奶奶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杰里米,见到你真好！
杰里米愣在原地。
奶奶,你是怎么记得我的杰里米有些难以置信。
也许是因为我来了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老杰尔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迎向杰里米,他手上还拿着一个铜壶,我和你奶奶,并不需要迷迭香就能记起所有事的。
可是,可是,您是怎么来的,爷爷通往彼岸的船不是只有‘菲雷机亚斯’号吗您的船票是在我这儿啊！
老杰尔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有另外一艘船,这艘船的名字叫‘卡戎’号,登上它不需要船票。
杰里米泪流满面,扑向了爷爷,紧紧地抱住了他。
老杰尔慈爱地抚摸着杰里米的头：傻孩子,人都是要死的啊。
康纳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嬉皮士有些疲惫地拖着双腿在走,他们刚刚进行了一场赛跑。
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早在门口等急了,看到一人一狗的身影从远处出现,凶狠地大喊：你们跑哪儿去玩了！饭都凉了知不知道！
妮雅芙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月光轻柔地照在她们的身上。
梅里和自己的爸爸妈妈、父亲母亲一边吃饭,一边讲一路上发生的事。
这顿饭他们吃得很慢很慢。
希贝尔和罗南依偎在山顶,看着晨曦慢慢明亮。
五道钟声伴随着晨曦在村庄里回荡。
距离彼岸岛再次沉入海底还有三小时。
水手们稀稀拉拉地聚在一道粉红色的大门边,秦和一个金色头发,同样身着船长制服的男人拥抱着：利尔,好久不见。
利尔是个身材高大的人：还顺利吗,秦我听说你这一路上遇到了艾乐丝的幽灵船。
秦的目光有些黯淡：是啊,幽灵船还在苦海中漂荡。
利尔显然知道他们的过往,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当第八下钟声响起时,我们这一次的使命就结束了,再见面要等下次了。
是啊,利尔,我还有些话想对我的孩子说,先失陪了。秦也有些感慨。
好。利尔点点头,离开了秦的身边。
诺瓦。
诺瓦正在和尤利西斯、西奥多一起喝酒,见到秦叫自己,连忙放下酒瓶一路小跑：父亲。
到时候,你也走吧。秦淡淡地说。
去哪儿诺瓦不解。
人间。秦低沉地说。
诺瓦一愣。
去看看这个世界吧,秦逼着自己背对诺瓦,你不是一直想回人间吗
可是……诺瓦突然有些哽咽,父亲,我想留在您身边。请让我留在您身边吧！
老是待在父母身边能有什么出息,秦有些不忍,却还是装出一副严厉的语气,你也该出去闯荡了,我已经让艾乐丝取消了你的誓言,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我是摆渡人,摆渡人是不会死亡的。我们还会有见面的一天。
诺瓦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秦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装作怒气冲冲的样子大步走开了。
当第八下钟声在村庄里回荡,水手们开始感觉到岛屿在缓慢下沉,虽然还有不少时间,但无疑,这座岛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又到了它回归大海的时候。
船客们和自己的家人朋友陆陆续续地出现了。
秦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我相信你们已经看到岛屿被淹没了一些,是时候送你们离开了,只要生者穿过我身后的这道大门,你们就会回到两个月前你们登上邮轮的日子,在回去之前,你们需要喝下遗忘海的海水,忘记这一切。
人群中一阵骚动,嬉皮士站出来说：你要我们把这一切都给忘记吗我拒绝！
人群里发出一阵响应的声音。
秦皱了皱眉：你们知道了太多事情,这个世界本不应该被人间所知,你们忘掉这些事,对双方都有好处。
如果我拒绝呢！嬉皮士大声说。
水手们集体向前迈出一步。
你们总是不知足,秦叹了一口气,问问你们身边的人吧,他们是否同意这样做。
嬉皮士看向自己的父亲与康纳,二者都向他点了点头。
喝下遗忘海水离开吧,布莱克先生说,孩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汪！
我不想忘记你们,嬉皮士有些难过,我不想再一次失去你们,我们才刚刚见面。
死后的世界规则就是这样,布莱克先生握住了嬉皮士的手,我们同样不想失去你,但你要相信,失去这两个月的记忆不会让我们失去对方的。
嬉皮士重重地抱住了父亲。
我带你走,好吗希贝尔轻声说,我们一起回到人间。
罗南摇了摇头：希贝尔,你还是不明白,你们这一路的旅程经历了什么。
希贝尔紧紧抓住了罗南的胳膊。
我们都应该学会放下。罗南轻声说,死亡并不是终点,只是另一段路的起点,就像换了一件新衣服,如果我换了一件新衣服站在你面前,你难道就会忘记我吗
希贝尔含泪摇了摇头。
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的,罗南抱住了希贝尔,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你一定要认出我来。
希贝尔疯狂地点头。
她紧紧地抱着他,几乎是贪婪地挤进他身体,他能感觉她的泪水滴湿了他的肩膀,虽然他很不情愿,但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就要分别了。
我们穿过这道门回到人间,那你们要去哪儿梅里问,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再见面
我不知道,梅里的爸爸说,但是我想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梅里调皮地笑了：可以约定一个暗号吗
梅里的妈妈给梅里整理了一下衣领,恋恋不舍地退到一旁。
梅里的父亲走上前来,有些为难地说：我给你留了一笔遗产,虽然不多,我的律师会找到你的,你可以用这些钱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是这些事要有意义,明白吗
梅里点了点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梅里的母亲走上前轻轻抱了抱梅里,动情地说：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和一只小狗差不多重,我很担心我把你摔了,我在你的生命里只出现六个月多几小时,可是你却花一辈子记住了我,我很抱歉,梅里,下一次见面,我们要待在一起很久,还有,梅里的母亲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愿意做我的孩子吗
梅里重重地抱了抱母亲作为回答,反手擦掉眼泪。
奶奶,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糕点。杰里米哭着说。
奶奶知道。丽莎将杰里米搂在怀里。
杰里米,老杰尔弯下腰,将视线与杰里米平行,我听说了你在路上发生的事,你做得很棒,我们为你感到骄傲。很久之前,我和你父亲说过,不要阻挠你做你想做的事,只要你不去伤害别人,你的人生由你自己决定,明白吗
杰里米重重地点了点头。
时间只剩下最后半小时,秦大声宣布：大家穿过这道门吧。
一一话别之后,船客们仿佛都镇静了许多,但喝过杯子里的水,却鲜少有人泰然自若地通过门,许多人选择含住遗忘海水,直接向大门发起冲击。
你不去和希贝尔说句话吗嬉皮士搂住杰里米的肩膀,以后可能没有机会见面了。
杰里米摇了摇头,思绪突然飘到那天他接过猫眼石。
他穿过一条漫长幽蓝的隧道,看到了嬉皮士和妮雅芙都在自己的身边,一旁还站着三对30岁左右的男女以及两个小女孩,他努力把头转向一边,想找到希贝尔,可是他的身边是另一个陌生的女人,但那个女人看起来却并不觉得陌生,似乎他们在哪儿见过。
没事,杰里米一直看着希贝尔的背影慢慢接近了门,如果足够幸运,我们还会见面的。
希贝尔在门前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罗南一眼,又看向杰里米的方向,嘴巴微张。
再见,杰里米。
杰里米也用口型回答,再见,希贝尔。
妮雅芙在希贝尔之后不久也穿过了门。
梅里·斯图尔特！
梅里先是与自己的家人一一拥抱,又走到嬉皮士和杰里米的面前,三人抱在一块。
我知道我马上就会忘掉所有的事,梅里认真地说,但是你们要相信,我的朋友们,我一定会找到你们两个的。
三人再次拥抱在一块,然后梅里潇洒地挥挥手,穿过了门。
嬉皮士的名字也很快被念到,他给了自己爱的所有人一个吻,又把康纳放在手上抱了抱,大大方方地走了。
船客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只剩下了诺瓦和杰里米。
诺瓦被全体水手高高抛起,欢送着离开。
秦笑了笑,朝诺瓦摆摆手。
最后只有杰里米了,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
杰里米,秦突然开口说,在你走之前,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秦不会想趁我走之前揍我一顿吧杰里米想,但他还是无所畏惧地跟着秦走到一处即将被海水淹没的礁石上。
这一路,你给我惹了一些麻烦,秦说,不过,你也用你的行动证明了你是一个很棒的守夜人……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会对你动手的。
杰里米连忙摇摇头,表示没有这么想。
我想对你说的事很简单,秦顿了顿说,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我相信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很棒的人。
杰里米一愣,他没想到秦居然会对自己说这些话。
正当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时候,口袋里突然传来一连串奇怪的叫声。杰里米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了弗洛格曼送他的土块。
一只蝉从土里钻了出来。
夏天要来了。
杰里米笑了,他把刚出生的蝉放在地上,轻轻抱了抱爷爷奶奶,拿起水杯一饮而尽,然后大步走向传送门。
因此他没有看到,那些盯着他的灵魂的身体慢慢地变得透明,然后像一阵轻烟扭曲了,光线毫无阻碍地透过了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影子变得缥缈了。
再见,各位,杰里米背对着他们大吼,再见,爷爷奶奶！再见,希贝尔,再见,嬉皮士、梅里、妮雅芙、康纳！再见头儿、安娜夫人、海特先生、西奥多、钢琴师、尤利西斯、诺瓦……
他们纷纷向杰里米的背影点头致意,挥帽道别。而秦……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天在柏妮思港口遇到的那个发脾气的男孩,仅仅两个月居然就成长得这么快了。他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并在心里为这个孩子祝福：虽然你不会想起任何事,但我会永远记着你。杰里米,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