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吴道子的故事(下)
DI
SANSHILIU
ZHANG
WU
DAO
ZI
DE
GU
SHI
(XIA)
墨玉敛光的夜空,刹那间狂风大作,风中隐隐夹带龙吟虎啸之声。
一道血红色的闪电随之劈下,来自虚空,直冲影壁。
卢棱伽连退数步,衣袖掩面。
皇甫轸不知避让,独自呆呆凝望着画中之人。
但见细腰慢舒,春山雪消,尤似午睡迟迟,慵妆鬓垂,壁上美人居然轻移莲步,活生生地走了下来!
果真梦中耶……皇甫轸面上踌躇,心中鼎沸,不可自制。
美人蹙眉四顾,见皇甫轸形容俊俏,粲然一笑道:小郎君,阿奴身在何处
此处,此处,此乃西京庄严寺也。皇甫轸口笨舌拙道。
小郎君姓甚名谁见任何官
皇甫轸,白身。
美人默然,意态间流露几分轻慢。
娘子辞世足三年矣,悉赖皇甫君逆天改命,终得挽回。
卢棱伽倍觉不平,径直为皇甫轸出头。
皇甫轸却如痴如梦、似哭似笑,画笔掉落亦不自知,伸出右手,意图触摸美人容颜。
美人睑睫轻颤,弱风扶柳般稍扭腰肢,堪堪错过,续道:圣人归京否安……东平郡王今又如何
上皇内禅,改年乾元,安贼已死,余逆克日伏法。
美人轻叹口气,转向皇甫轸欠身施礼,嘤嘤道:恩公厚德,阿奴自当拳拳服膺。恩公身负大能,可否救回阿奴家人兄弟姐妹,皆身死斧钺之下,阿奴每每念及,不忍独活……
禁不住美人梨花带雨,皇甫轸不顾劝阻,便欲逞强作法。
怎料刚刚催动口诀,周身七窍齐齐喷出青烟,一股红莲业火自体内陡然升腾,皇甫轸通体闪亮透明,竟活活承受着烈火灼烧之苦。
卢棱伽大惊失色,就近寻寺庙防火水缸,匆忙向皇甫轸泼洒去。
泼水不及肉身,已变作雾气蒸腾。
皇甫轸觉察到吴道子满含悲悯的注视,心内了然,举左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花容失色的美人。
吴道子点点头,皇甫轸随之欣欣然浅笑,将余生最后一瞥,留给了自己心爱之人。
依稀间,仿佛又见三月三,圣人引浐水修曲江池,烟波明媚、嫩绿初染。熙熙攘攘中那惊鸿一瞥,便息了纨绔耍闹之心,误了掷果盈车之身。万花丛中片叶不沾的游戏顽劣,一头倒栽进红裙青袄绿鞍白巾的索魂阎罗。
多方打听佳人喜好丹青,竟然因此对于痛恨的父亲心生感激。庭训家教,自幼责习以书画技艺,便借此在长安画壁博名,实望佳人见召,奢求亲近芳泽。声名鹊起犹显太慢,乱兵入城一朝分散。谁知再相逢,竟是天人永隔,一抔黄土,两行老松,阴阳之别,如参与商。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那日,皇甫轸立下誓言,一定要寻找吴道子的神笔,亲手把爱人画回人间。
眼睁睁看着皇甫轸在迷醉之中化作一地残烬,卢棱伽只觉心神俱震,一时间鼓衰力尽,几近瘫倒。恍惚间,眼见吴道子对暗自饮泣的美人俯身耳语一番,美人随之夺路而逃,形色仓皇。继而,吴道子起身负手,久久不语,烟尘中,面色忽明忽暗,难以琢磨。
师父……
卢棱伽嘴唇开启,嗓中一股腥甜,竟呕出一口血来。
棱伽,汝甚失吾心!吾既决意欲传道于汝,个中隐秘,他日必详加言说。笔中邪龙怨毒至深,以致癫魔。吾矢志画满佛壁千面,寄望以神佛之力,平抑其戾气。可叹画未竟身先老,吾朽迈甚矣,不堪反噬。此笔之邪,心中但凡一寸罅隙,必为所乘。故欲驾驭此笔,身心必先锻炼至纯粹。
汝痴心画道,毫无羁绊,本系天生根器。岂料‘水则载舟,水则覆舟’,问道迫急,终陷汝堕入榖中,枉费吾一番苦心。外物凭依,妄于正道。一朝笃信道由器生,私欲之门便自此开,心比浮萍,持道愈艰。
呜呼哀哉,不知吾百年身后,谁人可堪托付……①1
卢棱伽长跪在地,百感交集,羞愧难当。
想起师父倾囊相授的种种,想起点不透、参不破的迷茫苦闷,想起听闻神笔异能的怦然心动……
一缕赤子之魂,延灵台、神道、风府,上冲百会离窍,沉重腥臭的肉身尽数抛却,轻盈回旋,飞升云端。
无拘无束的自由,光怪陆离的斑斓,通透温润的清凉,噬魂化骨的酥麻。
御风飞升,山川巍峨,尽收眼底,众生疾苦,无悲无喜。
再升腾,只觉如混沌初开,浓郁厚重的黑暗中裂开数条狭长的缝隙,缝隙里露出条条白光,天尊、真人、仙女、武神,一列列一排排,或顾盼生姿,或不怒自威,或面貌丰艳,或发髻奇诡,衣褶雍容,状貌肃穆,笏板、花篮尽皆完备,乐器、旗幡靡不毕集,一一在眼前飘过。
此间仙景,即闻所未闻,又似烂熟于心。
游魂沉浸在安详清明的无垠碧波之中,诸般好处,凡夫俗子无从想象、难以企及。
许久许久,卢棱伽缓缓睁开眼睛,对着吴道子笑笑:师父,今日请让弟子以身证道!
言罢,卢棱伽坚毅地捡起皇甫轸遗落的神笔,稍运真气,就势在白壁前作起画来。
运笔如飞,毫无迟滞,那种迅疾,那种飘逸,吴道子仿佛见到了自己年轻时神采飞扬、勃然奋励的模样。
只见卢棱伽悬腕执笔,如臂使指,或先画手足,或先画裙袂,高低退让,每每切合,不需直尺,不用矩规,方圆之间,毫无偏差。
纤细处恰如春蚕吐丝,浓烈处好似长虹吞日。
不绝如缕,悬若游丝。
衣袖飞舞,如彩蝶翩翩,鲜血泼洒,似长河不绝。
噫,鲜血!
卢棱伽正在用自己全身的血液融化为不尽的烟墨。
吴道子心里凛然,连忙大声喝止,继而双手牢牢摁住卢棱伽运笔的右臂。
卢棱伽随之松开右手,画笔却受了指间勾旋之力,如陀螺一般,垂直于墙壁飞转而不坠,笔下仙女的螺旋发髻,更借旋转之势显得愈发动感,宛若呼吸。
旋势刚缓,卢棱伽左掌握住画笔,并不顿挫。左右开弓,如扑兔的雄鹰,似翻飞的蝴蝶。
失血!失血!失血!
卢棱伽脸色慢慢变得苍白下去,眼睛却愈发闪耀出亢奋的光芒。
血气枯竭,苍白了脸庞,精魂提炼,助燃着心火。
如同万古,又如同一瞬。
卢棱伽倏忽停住了笔。
那一刻,原本柔弱蜷曲的身体,却仿佛渊渟岳峙一般。
吴道子颤巍巍地看去,白壁之上已然密布下八十七位神仙朝元向天的姿态。
笔墨之妙登峰造极,言语辞藻无法描摹。
精爽尽于此矣!吴道子浩叹道。
卢棱伽似乎连微笑的力量都失去了,手里的画笔虽稳如泰山,望向壁画左端空白的眼睛却充满着不甘。
吴道子点头道:棱伽,汝本欲上应于星宿,足完一百零八之数,然则神鬼之力有时尽,天地之间必有缺,唯有空,方生有,唯有损,方生满,缘分所至,不可强求。
卢棱伽方释然一笑,道:全性葆真,我悟到了,只可惜悟得太……
话音未落,卢棱伽便向后直挺挺倒去。
一息之间,生命的活力已经完全离开了这具肉身。
吴道子双目紧闭,脸上的沟壑已经被肆意的泪水全数填满,两腮抖动不止的肌肉却无法从喉咙里挤出任意一句话,乃至一个词,一个字。
棱伽,皇甫,吴某定不忘记汝等,亦绝不令世人忘记。
吴道子下定了决心,重新掌握住那杆自己曾经避如蛇蝎、畏如恶鬼的画笔。
烧红烙铁的灼伤感迅速占据了右手,顺着手厥阴心包经直达心脏。
心脏的每次跳动,都附带着钝锈刀片割裂的灼伤疼痛。
左手捋起右手的袖子,吴道子在壁画卷末并排画下风华正茂的两位青年画者。
他们并肩而立,他们笑意晏晏。
他们面如冠玉,他们衣带当风。
此必吴某毕生之最得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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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笔成活,人称神迹,又怎知不是恶龙收割画师性命的一种诱惑呢有毒之花最美丽,嗜欲深者天机浅。黄老学说的清静无为,让人保持赤子一般纯粹简单的心灵,不要被五色五味等光鲜所迷惑失去本性。道器之分,告诫别指望有什么奇异的工具,成功要诉诸本心。电脑和网络的出现,神奇早胜过古代一切发明,而有人用于喷子,有人用于剽窃。道心不正,神器只会放大阴暗与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