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吴道子的故事（上）
DI
SANSHISI
ZHANG
WU
DAO
ZI
DE
GU
SHI
(SHANG)
天宝十四年（755年）夏末,长安。
一身褐色胡服的男子,正沿十字街疾步走来。
各色污迹①1散落周身、层层相叠,两条布带自双肩绕到后背交叉,将衣衫拘束紧贴。
袖子卷起过肩,精瘦的臂膀遍布青筋,整根裸露于外。
发髻松挽,随步摇动,顶心毛发多半黑灰,两角鬓丝尽数雪染。
剑眉倒悬,山根低陷,髯须疏落,薄唇紧闭。
师哥救命！师哥救命！张爱儿唤道。
胡服男子卢棱伽正待迈过吴宅门槛,猛一激灵,从自我的世界里苏醒过来,循声看去。
门槛西侧马厩前,并排跪着七八个年轻人,龄齿各异,皆双臂伸直,头顶、手掌置有盛满清水的瓷碗,当是因过受罚的模样。
张爱儿道：师哥去见道尊
大师兄卢棱伽默默点头。
同门一场,烦劳师哥仗义进言,为我等求情告免。壁鱼②2采买不合道尊心意,已然罚跪半日有余。爱儿糙厚,还则罢了,可怜小十三筋骨尚弱,哪堪禁受
多谢师兄美意,十三还能坚持。小师弟汗出如雨,仍紧盯掌中水碗,不敢丝毫懈怠。
痴愚儿！道尊疼师哥最甚,但见有请,必然应允。我等悉为道尊心诀而来,纵然跪得千年万载,于画技上可有尺寸进境
此言差矣……
卢棱伽缓缓道,心里朦朦胧胧有一层道理,只是如何分解,确也难以厘清,不禁暗叹口气,摇摇脑袋。
堂下可是棱伽
隔着避暑之用的竹席挂帘,正堂之中响起一声询问,声若洪钟。
本已萎靡困顿的一众师弟慌忙挺直身躯,噤若寒蝉。
正堂不建南墙,穿过竹席挂帘,卢棱伽快步登堂,纳头便拜。
正堂之北端竖一扇柏木立地屏风,屏风锦面上书东明九芝盖,北烛五云车。飘飖入倒景,出没上烟霞。春泉下玉溜,青鸟向金华。汉帝看桃核,齐侯问棘花。应逐上元酒,同来访蔡家①3,笔势连绵还绕、奔放不羁。
屏风之前,黄梨木坐榻之上,一身玄色道袍、白须及胸的吴道子正襟危坐。
起来起来。汝不在千福寺画壁,所来何事吴道子笑问道。
卢棱伽跪在地上,神色茫然,呆呆望向道子：……
可是心有迷惑想找为师解答
卢棱伽点头,从内怀里摸出数叠白麻纸,纸上密密麻麻绘有各式神佛造型图样。
吴道子凝视片刻,沉吟道：失之灵动。
卢棱伽顿时满面喜色,点头不止。
吴道子缓缓道：龙将下扑,势必缩颈。虎若上搏,必先伏首。长啸发于闭口,流盼起自翕瞑。
卢棱伽会精聚神听得仔细,沉思片刻之后,双眼里接连爆裂出火花,对着道子拜了三拜,踉跄起身,意欲快步下堂。
棱伽,且慢……
卢棱伽闻之,随即停步转身,叉手低头。
吴道子道：尚未全礼,不可孟浪。速来见过给使。
卢棱伽方才注意到这一位来客,斜倚凭几,正垂坐于客位坐榻,左腿蜷曲,右腿垂下,神情倨傲,面白如玉,颌下无须。
来客拱拱手,嗓音尖细道：蒙圣人天恩,钦赐荣义郡主下配太仆卿②4。太仆卿欲延揽丹青圣手为郡主作像,以志鹣鲽情深。素闻吴生神笔天纵,圣恩独占,太仆卿虽自惭福薄,犹望郎君成全一二。③5
卢棱伽沉声道：道尊受命御内,非钦命不作画,非后妃不造像。④6
来客脸色随之陡然转冷。
吴道子呵呵一笑,道：道玄深谢太仆卿青眼。东平郡王奉贵妃为身母,太仆卿复佳配郡主,正可谓亲上加亲。然老朽体虚年迈、枯眼昏花,犹恐涓埃之力,辜负太仆卿错爱,还望给使多多美言。⑤7
来客干笑两声,道：吴生一笔之价,载金如山。敢请劳动玉管略为颜面勾勒,渲染施色之微末,自有匠人熟手。润笔之绢,一听尊便。点睛之功,幸勿再辞。⑥8
吴道子将卢棱伽的画样双手递给来客,道：此子笔力虽略不及我,他日必得承衣钵。如蒙太仆卿不弃,由此子代劳,不知可否
卢棱伽木木回道：道尊,千福寺壁画未竟,棱伽别无余力。
来客哼了一声,将手中纸样向地上一掷,径自起身走了。
卢棱伽愣在当地,随即伏地长跪不起。
起来起来,为师不怪。吴道子叹口气道,为师且问汝,月过半旬,可曾归沐
卢棱伽摇摇头。
探寻画道本不为错,须要懂得张弛之道。吴道子道。
卢棱伽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去日苦多,无心旁骛。
吴道子道：为师教导,汝可记得
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
汝可悟得
卢棱伽摇摇头。
谨记于心,日后自有道理。吴道子挥挥手,道,一干师弟且一并饶过吧。庸弱如此,凭何拿得画笔
卢棱伽伏身拜了三拜,向后倒退着走下堂去。
卢郎留步！
刚出吴宅,耳听背后清越之声响起。
卢棱伽心中纳闷,回头看去,白衣胜雪,星目朗朗,一位面如冠玉、飒爽而立的翩翩少年,正对自己笑意盈盈,不觉眼前为之一花。
一年后。
天宝十五年（755年）六月初一①9,长安。
吴宅正堂前砖石地上,一门弟子跪拜于地,面色仓皇。
山河糜烂,主上蒙尘,吴某决意闭关封笔,苟活残年。门下学徒即日散去,盘缠尽数自行支取。
言罢,吴道子转身走进内堂,并不回头。
小师弟热泪滚下两腮,抽泣道：十三何以命苦如此……
张爱儿早已起身,乜了眼小师弟,搀扶起长跪在人群最前的卢棱伽,耳语道：贼逆势大,然天兵到日必如猪狗,引颈而受戮。道尊未免思虑过甚,师哥何不宽言劝解
卢棱伽摇摇头,木然不语。
张爱儿胸口一滞,眼珠飞转,道：师哥意欲何往
卢棱伽双瞳涣散,讷不能言。
张爱儿叹口气,搀扶的双手迅疾松开,抽离而去。
不知过去多久,堂前零落,仅余卢棱伽孤身一人,如雕塑般挺直伫立。
竹席挂帘缓缓卷起,身影晃动,一只苍劲枯瘦的右手伸出,轻轻按上卢棱伽的肩头。
道尊……
卢棱伽自灵魂出窍的状态中心神归位,弯膝欲跪。
右手着力捏住肩头,透露着一种空前的沧桑之感,吴道子道：不必,早料得汝有此不舍。
卢棱伽木然低头,神情黯淡道：弟子愚钝,不敢怀怨。惟见弃于良师,穷吾一生,终恐无缘见悟丹青之道,弟子着实不甘,不甘,不甘……
证道之途,注定一世孤独寂苦,岂不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弟子虽百死而无憾。
以彼今日之技艺,余生口食富足自不待言,意犹有未尽耶
卢棱伽目光凄苦,面色灰败,隐然厌世气象。
吴道子自怀内掏出一卷黄色绸书递于卢棱伽,道：圣人密诏为师进宫,汝可为身代。
卢棱伽面露疑惑。
吴道子道：安贼之祸应于劫数,圣人早知禳解之法。汝性耿介,流连江湖难免玉石俱焚,随驾鞍前方保平安。且内库名藏甚多,对汝精进自然大有裨益。
卢棱伽点点头,依然双手低垂。
吴道子道：汝之心意,为师甚了。安贼祸平,汝心意不改,可回此地寻吾。
卢棱伽方才接过密诏,头接连磕得山响。
见卢棱伽嚅嗫,吴道子笑问道：汝素不善言,有何心事,但说无妨。
弟子冒昧,敢问师父悟道时,可有特别法门
没有。
可有先贤指点抑或特别助益
吴道子捋须道：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除此,别无他法。
卢棱伽沉吟半晌,面色转晴,欣然拜别过吴道子。
在他离开的身后,猜疑、警惕、探究,在吴道子凝重的目光里,久久没有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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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①
唐朝使用矿物颜料,取材自矿物、土、动植物,颜色相对较少。近代水粉、水彩、丙烯等化工颜料进入的冲击下,矿物颜料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2②
壁鱼即是书虫。《酉阳杂俎》记载唐朝壁画以曾青和壁鱼作色,可使得壁画佛目规彩烁目。世间传说此法系由吴道子首创。
3①
《古诗四帖》是否为张旭所书,尚有争议。
4②
天宝十四年夏,唐玄宗将宗室女荣义郡主赐婚给太仆卿安庆宗（安禄山长子）。是年十一月,安禄山谋反,玄宗遂杀安庆宗,赐死荣义郡主。
5③
现在有婚纱摄影,古时则靠妙手丹青。以安禄山长子+唐明皇女婿的身份,自然不能找无名之辈随意打发。
6④
皇家画师领着公务员工资再去接私活,不仅颜面难看,怕皇家八卦也从此流传市面。但偷摸如此走穴的,倒也不乏其人。
7⑤
老安家现在和老李家已经算一家人,只是老吴实在太老,怕搞砸了。
8⑥
如同拍电影要找名导演挂监制,古时名家也未必老老实实制作全画,少不了有助理负责涂墨水、画速度线、贴网点纸的。
9①
据《资治通鉴》、《旧唐书》等记载,六月初四,哥舒翰奉旨出潼关而战败,六月初十,杨国忠首唱谋幸蜀之策,六月十三,唐玄宗一行离宫逃亡,六月十四,发生马嵬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