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江木泠甫一入袋便嗅到了纷杂的灵气与妖气。
想来这个如意乾坤袋曾经困过不少六界灵物,她四下环顾一番,半丝光线也无,又拿起吹金上下捅了几回,也没捅出条缝隙来,只得摸出照明符,找出一颗师妹炼制的解毒丸吞下,不多时那微微的头痛便迎刃而解。
诚然食婴鬼的三魂灭毒性强烈,顷刻间便能让人魂飞魄散,但对于江木泠而言还远不到扰乱心神的地步。
方才她将将踏入竹林,便忽觉此地气息不同寻常,静谧而沉闷,生机陡降,有一股浑厚的妖力支撑着整片竹林的结界,而且那妖力还能排云布雨,把食婴鬼身上的毒混到雨丝当中。
单凭一个小小的食婴鬼是断然做不到的,它的背后必然还有法力高超的帮手,或许就是想出借供奉小儿神的名头来捉孩子的妖。
江木泠有心一探究竟,便索性真的中了毒,打算趁她毒发之时食婴鬼放松警惕套些话出来,没成想它倒是殷勤地要将她当口粮,献给它老大,这岂不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还有它那老大,还打算吃了她,也不怕张嘴的时候闪了舌头?她倒要看看那是怎样惊天动地的一只妖。
便气定神闲地在乾坤袋里,等着她送上门来。
待她将解毒丸克化干净,食婴鬼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它似乎在和人说话,但是被乾坤袋一隔,便瓮瓮地听不真切,江木泠只得在袋里贴了张扩音符,耳朵贴着仔细听。
食婴鬼讪讪道:“娘娘,今天去接童子的时候遇见一位多管闲事的修士,她法力高强得很呢,小的打不过她,所以童子没接着。
”一个细而尖利的女声道:“修士?哪个门派的?”“看穿戴是万象宗的。
”“万象宗。
”女声沉吟一阵,“也就这个破落户爱掺和人间这些事。
”“她人呢?没跟过来吧,这些修士总是鬼鬼祟祟的。
”食婴鬼立时语气轻快,邀功道:“她没跟上来,是我把她带上来了。
”“我把她引到娘娘你布下的结界里,她为了追我,结果淋了雨中了我的三魂灭,现下正在乾坤袋里躺着呢。
娘娘您冲洞虚后境不正需要提升灵力么,您把她吃了,肯定事半功倍,比三天后吃那十几个嚎着吃奶的小孩儿可强多了。
”“那修士什么修为?”“约莫是元婴后期。
”食婴鬼思忖道。
“元婴后期能被轻易暗算?”女妖心生猜疑,又问食婴鬼方才情形。
为给自己脸上贴金,食婴鬼这时竟平添了几分口才,将她中毒一事浓墨重彩地刻画一番,不光将它自己描绘得聪明伶俐,世间少有,还把她矮化成个脑袋空空有勇无谋的蠢货,听得江木泠连连翻了几个白眼。
“她们万象宗如今已经落寞到这种程度了?这样不着调的人也能拜上山门做内门弟子”女妖叹了几声。
听老大打消了疑惑,食婴鬼又拿一把童稚中透着阴邪的沙哑嗓音催促道:“娘娘,若是再耽搁下去,小的怕她就没气了,到时候魂魄一散,吃下去于娘娘修炼无益。
”“何况娘娘的修为高她一截,就算她还有力气抵抗,也翻不出娘娘的手掌心。
”“这话倒是有理。
”女妖被吹捧得很受用,又觉老天是怜惜她这么多年辛苦修炼,特意为她送机缘,便一挥手让食婴鬼把江木泠放出来。
食婴鬼依言抖了抖袋口,江木泠便被他大头朝下抖了出来。
江木泠虚弱地趴在地上,闻到扑鼻而来的一股檀香气味,侧脸打量四周,见室里进深约有几丈,轩敞疏朗,俯仰皆是莲花烛台,明黄经幡,殿内正中竖着一幢慈眉善目的普贤菩萨像,左右两列护法、童使,皆是衣带当风,栩栩如生。
她听朱县丞说过,圆觉主持所在的清泉寺,正殿供奉的便是普贤菩萨。
看来她所猜不错,圆觉和尚受小儿神托梦绝非偶然。
方才说话的那女妖坐在身前的蒲团里,披着鲜红色的斗篷,斗篷的口束得极紧,把她的脖子一齐盖住,猛地看去像只有一颗脑袋漂着似的。
脸颊干瘪无肉,凹了进去,只贴着一层薄薄的皮。
“娘娘,就是她。
”食婴鬼指着江木泠道。
女妖垂眼看向江木泠,发觉她果真是万象宗的装束,手在斗篷里轻轻一勾,江木泠的脸便不由自主地抬起来。
灯影幢幢中,女妖咧开红唇笑道:“好个标致的小仙长,倒叫我舍不得吃了。
”说罢斗篷里的手轻轻摩挲,又探到江木泠的手腕,打算细细查探她的脉象修为。
这时俯趴在地上,气息恹恹的江木泠忽然猛地起身,电光火石间跃向她,一把掐住女妖的脖子,厉声问:“孩子在哪?”咽喉要害被食指扣住,女妖虽然诧异一瞬,却丝毫没有被挟持的惊恐,反而一扭脸对食婴鬼发难,张开血盆大口骂道:“蠢货,你不是说她中了你的毒,快死了吗?”“我说你这个糊涂鬼怎么能干出这等好事,人家做出个样子来,你就信了,还来我这里表功讨赏,天雷劈了你也不能长脑子!当初我就不该收下你,养头驴也比你强!”至于食婴鬼是不是和江木泠串通好了,来造她的反,她丝毫不考虑,因为以它的才智干不出这样的聪明事来。
见江木泠又生龙活虎地蹦了起来,食婴鬼膨胀起来的自负心猛然被戳破,本就惊骇不已羞愧难当,又被老大臭骂一通,更是恐惧万分,缩在角落里筛糠似的抖。
等老大被江木泠一刀结果了,就轮到它了。
看那食婴鬼神思无主,掀不起波澜,江木泠手下再添两分力,专心对付这女妖。
原以为她是过于消瘦,所以摸着硌手,但再使力去掐她,却察觉不到她皮肤下的血脉流向,再看她面色也不曾变化,一双黑眸水波流转,还冲她抛了个媚眼。
江木泠心下一凛,忙着去掀女妖斗篷,女妖不闪不避,反而口中喃喃不止念诵咒语,霎时间周身爆发出一阵气浪,腥热扑鼻,把江木泠震出几步远。
气浪将那女妖拱得飘起来,像个红纸糊的灯笼,烛火照耀之下,显出斗篷中的全貌。
无皮无肉,竟是根根骨头连成的一具骷髅。
“你是骨妖?”江木泠问。
女妖娇笑一声,“你这女娃说话真不中听,我这些手底下的小鬼小妖都叫我做红娘娘,你也该入乡随俗才是。
”斗转星移,岁月如流,红娘娘也不知她是何时在雨打风吹中有了灵智,从一截指骨拼拼凑凑成一副完整骷髅的记忆也已模糊不堪,她单是迷恋如今的日子,清一清嗓子便有潮水般的妖鬼涌过来服侍,譬如此刻,见她有难,麾下精兵强将一呼百应,前来支援。
一瞬之间,红娘娘身前是虎狼豺獐抵挡,身后又是山精林魈接应。
好在道行尚浅,虽然个个手持利刃,却都未褪兽形,身披兽毛,喃喃却说人语,句句都是表述衷心,恨不得为红娘娘把她千刀万剐。
甩出吹金,江木泠不慌不忙对群妖道:“念你们修炼不易,若是缴械投降,弃恶从善,可免于一死。
”群妖不为所动,食婴鬼见妖多势众,又觉得红娘娘稳操胜券,这修士不足为惧,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红娘娘身后,挤在队伍中间,捏着嗓子道:“你这小妮子好大的口气,我们娘娘拔根头发都比你腰粗,你竟敢这样瞧不起我们娘娘!”“再者说,我这些兄弟姐妹精明强干,又岂是吃干饭的?”说罢他振臂喊道:“来呀兄弟们,上啊,杀了她个个都有肉吃。
”红娘娘虽然不满食婴鬼见风使舵,但它竟无形中做了她的传声筒,便也就坡下驴,暂时不同它计较。
被食婴鬼激将一番,众小妖哇呀呀冲了上来,朝着江木泠劈砍穿刺,却都似挠痒痒一般,江木泠刀背架住它们手中的斧钺钩叉,脚下飞踢不停,便将五六个妖畜踹出几米远。
提神凝气使出一招水波横,刀风所及,小妖们毫毛被齐根削去,又是一招月涌大江,势不可挡地在妖墙中斩出一条通道,余威将红娘娘的斗篷划出道大口子。
这两招使得气势滔天,有胆小的妖见她实力超群,不免得两股战战,额角生汗,打湿几绺毛发。
江木泠收势,冷冷地看向红娘娘,“你明知它们不过才通灵智,是非不分,却领着它们兴风作浪,今天也明知它们加在一起都不是我的对手,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替你送命,你这老大当得为免太不仗义。
”食婴鬼虽然身在红营,心下却颇有些同意江木泠所言,它的这些兄弟姐妹冲上去抵挡江木泠,不过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而已。
红娘娘被江木泠的话架到了火堆上,若是还要手下的小喽啰冲锋陷阵,倒显得她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在扶月山浪得虚名。
便施施然又落了下来,叫众妖退到一旁观战。
食婴鬼也颠颠地要退到殿后,但鼻子上忽然发痒,令它想打喷嚏,大嘴甫一张开,就被塞进个圆溜溜的东西,没等它细品是什么滋味,便已经在他嘴里化干净。
它揉揉鼻子,没觉出不适,便将这事抛在脑后,专心观战。
江木泠先来一个起手腕花,二人就此拉开架势。
红娘娘从身后抽出一条白森森的骨鞭,这骨鞭是她捉了一条三丈多长的过山峰,剥皮削肉才做成的,是最趁手的兵器。
手腕一抖那骨鞭上块块椎骨相撞,噼啪作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接着扬手轻舞,那骨鞭像通灵一般向江木泠袭来,鞭梢直取她面门。
江木泠侧身闪过,只见红娘娘手下又是微微一动,那鞭梢便灵巧地缠上了吹金。
这是打算夺走她手里的兵器,江木泠岂能如她所愿,反而举刀飞速沿鞭身缠了几圈,双手合握刀柄,扎稳下盘,使力回扯,骨鞭绷到极致,竟把红娘娘扯得飞身向她跃来,一掌一爪短兵相接,当面拆了几招。
江木泠掌上一分一挑,便避过红娘娘攻势,随即五指扣住她腕骨,就势闪到她身后施展擒拿术。
可这红娘娘是个七拼八凑的妖怪,每处关节灵活得很,头颅朝向哪处,哪处便是前身。
但见她脖子向后拧了半圈,只闻喀喇几声,江木泠擒住她的姿态,忽然变成亲热的搂住她的胳膊。
她媚笑一声:“仙长,你搂着我作甚?”另一只爪子则朝江木泠心口抓去,江木泠当即矮身避过,抄起吹金朝她腿上横斩而去,吹金削铁如泥,自是将她的斗篷以及双腿齐生生砍断,但不过顷刻,被斩下的骨头便再次吸附到她腿上去,只留下浅浅的刀痕。
江木泠不信邪,朝她当胸捅去,刀尖利落地将她捅出个透明窟窿,但下一瞬,窟窿又被严丝合缝地堵了上。
看来此处也不是她的命门,江木泠嘲弄一笑,“我倒忘了,你没有心,自然和人不同。
”红娘娘将骨鞭一节节地缠到江木泠手臂上道:“我倒不屑当人,而且无心亦无爱无惧无软肋,不是件好事么?”“有几分道理,但是你知道心跳起来是什么感觉么?血脉游走到四肢百骸让每一个关窍都散着热气,滋养着皮下丰盈的肉,不像你,只是单单骷髅上面罩一层死人皮而已。
”红娘娘将她的话一字一句听到耳朵里,但并不动怒,“我当然知道心跳起来是什么感觉,从人胸膛里挖出来,还像只振翅的小鸟一样在我手掌里鼓动,人的血我也喝过,热的腥的,味道不好,让我流那样的血,我可不愿意。
”江木泠又道:“可你没有心,永远不懂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的意思,大道三千,条条渡神,但你一个无心无血无爱无惧的浊物,无法引灵入体,注定得不了道,成不了仙!”成不了仙,四个字大棒一般带着千钧之力砸向红娘娘。
“你少放屁!”她耗费了多少光阴,好不容易修炼到洞虚之境,马上要摸到大乘边沿,这时江木泠却说她没有心,没法成仙,那她这么多年的坚持岂不是成了笑话?她拿骨鞭狠狠勒了江木泠两下,一头长发无风自动,瘪下去的两腮竟被气出两团红晕,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念出的咒语像刀片一样,直剐向江木泠的耳朵。
骨鞭立时应咒,像铁匠炉里烧红的铁链似的,攀附在江木泠的手臂上,将她的衣衫烫得冒烟。
江木泠忍下灼热牢牢地把骨鞭攥在手里,口中仍是不停,“你也不照照自己是个什么泥地里坟堆里滚出来的材料,孤魂野鬼也比你强些,还痴心妄想要成仙,老天有眼,终有一日把你劈成一堆黑灰。
”红娘娘养尊处优多年,听得都是奉承的话,哪里受得住这种咒骂,一时理智尽失,素手扑来要撕江木泠的嘴,江木泠趁机夺过她那骨鞭,凝结内息将其震碎,另一手肘微曲格挡住红娘娘疯狂的利爪。
食婴鬼藏在众妖之中,兴致盎然地看她们缠斗,将将看到老大的骨鞭被震碎,心里一阵惋惜,耳边却突然传来江木泠的声音。
它心里咯噔一声,随后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动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