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伏妖录记载,食婴鬼是由被父母虐待致死的孩童怨气所化,所以不分男女,自诞生那一刻,便对家庭美满,无忧无虑的孩子格外的嫉妒。
恨他们就以他们为食,它每吃一个不足三岁的婴孩,身体便长大一寸,相应的法力也增强一分。
可是食婴鬼肉身陨灭之时,只是小小孩童,江木泠转念一想,凭它果核大的脑子,能想到借神龛供奉,来挑选口粮的手段么?再者,供奉神像的规矩是从哪里传来的?听江木泠如此发问,黄娘子便拭去眼角残余泪痕解释道:“大约两年以前,东山上小儿神的旧庙,忽然走了水,幸而当时天降大雨,才没将庙毁了去。
之后清泉寺的住持圆觉大师说,他夜里偶得小儿神托梦,言道祂原先的庙宇火烧之后过分破败,竟不能遮风挡雨,心中十分不悦,需得另择一风水宝地,将神座迁出去,又说神像乃泥胎所铸,斑驳不堪,必得重塑金身。
”“通源百姓哪个不是受小儿神庇佑长大,神有心愿,岂能不遂,便召集起来,有钱者多上布施,有力者伐木修庙,不过三月,便造了雕梁画栋的一座精致大殿,又雇能工巧匠,按圆觉大师的图样,将神像脱胎换骨,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择吉日将神像迁进去后,圆觉大师又道,既然神像已换,各人家中便不宜再供奉原先的画像,应当将画像烧掉,再请新神龛回去,按照他吩咐的规矩供奉。
只说小儿神是受火患所惊,不喜见光,又时常口干舌燥,便只需一碗清水略解焦渴。
”“所以这修庙、请神龛,其实只是那圆觉住持的一人之言?”江木泠问道。
察觉到江木泠的质疑,朱县丞接着道:“圆觉大师乃是方圆几百里的得道高僧,我年幼时随母亲去清泉寺还愿,见过大师一面,最是超然物外,风姿飘然的,他的话自然句句属实。
”再者,他老爹那么寡言少语的人前日也给他拖了梦,小儿神给圆觉大师托梦岂不是理所应当?江木泠微微点点头,通源县自古就是瘴气弥漫,妖魔横行的地方,近百年来才风调雨顺,气候宜人。
百姓见惯了怪力乱神之事,为护佑家宅平安,便一天三顿地求神拜佛,圆觉主持在通源人心中有如此之高的地位,绝非罕事。
而她明晃晃地去查探圆觉,难免打草惊蛇,不如徐徐图之。
便也再不深究,只是向陈捕快与黄娘子递了两丸解毒丹药,待他们服下,脸色稍转后,随朱县丞去了县衙驿所。
可二人面对面坐定后,朱县丞却侧身偏过去,颇有些不敢直视江木泠的意思。
若他面前是个算卦顶神的半仙,那他必然是要将胸腹之中的忧愁惶急一股脑地倾诉一番。
但对着有大神通的仙门中人,他忽然生出些幽幽的渺小之感。
修仙界总是倏忽百载而过,而修士容颜不改。
虽然江仙长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岁数,没准比他太爷爷的年纪还大,饱经百代风霜,千载雪雨,那他烦心的事在她眼中,岂不是沧海一粟而已?江木泠没有察觉朱县丞翻江倒海似的心绪,自顾自地从乾坤袋里拿出那缩小得手掌一般的铁鸟,示意他看,“若今夜我被那妖邪缠住,不得回返,便派它来送信。
”之后又教了他缩小放大的口诀。
朱县丞牢牢地记在心里,又听江木泠的吩咐,回房补觉,静待夜晚来临。
江木泠则趁夜幕降临之前,在县城其余有孩子的百姓家中布下牵丝网。
牵丝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江木泠处在丝网的中心,将自己视作了一只捕食的大蜘蛛,周身的灵脉仿佛化作了蜘蛛的纤毛,感受着丝线每一阵轻微的震颤。
每一户人家坐卧行走的情形也顺着牵丝传递到江木泠的耳边和眼前。
子时刚过,流云慢悠悠地遮住了天边的一线弯月,城东赵家的卧房内,一阵奇异细碎的喃喃声忽地响了起来,由远及近,海水似的瞬间灌满了他和妻子的耳朵,二人顿时五感俱丧,眼皮像挂上了千斤的秤砣,沉沉地合了住,脑袋一歪,瘫倒在床前。
待他们彻底晕过去,神龛前新换的那一碗清水,突然沸腾不止,化作一团乌黑浓雾,片刻后一只浑身青紫,不足三尺的小鬼,从那浓雾中显出形影,四脚并用自桌台跳了下来。
小鬼蹑手蹑脚地从桌前走到床前,直奔孩子而来,它深深地嗅了嗅襁褓中婴儿的奶香,满足地咧开大嘴,露出一口森森獠牙,右边尖利的爪子则试试探探地摸上了孩子的小脸。
正要抱起孩子来,赵家满堂高烧的烛火忽然摇曳不休,明明灭灭。
食婴鬼心里一紧。
有人来了!它侧目往卧房的窗棂上瞥去,那里映出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矮的自然是它,那高的呢?是顺着牵丝网来到城东赵家的江木泠。
一股逼人的热意缓缓蒸腾到食婴鬼的后背,它僵着脖子略一偏头,便看见一口长窄宝刀,银光流转,刀尖直直地对着它。
“偷了这么多孩子还不肯收手,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江木泠用刀尖刺了刺它,又道,“缺爹教少娘养,整日不干人事,难怪死了要当鬼。
”刀尖刺破了斗篷,险险地抵在它的心口处,利刃切肤,食婴鬼从中觉出了蓬勃的灵力。
虽清洁而澄澈,却自有一股随心所欲的狂意。
这般的气息必然来自仙门,修为在元婴以上,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
见食婴鬼像是旱在地里的稻谷一般,纹丝不动,江木泠又拎起刀鞘来,拍了拍它,谁知就在此刻,它搭在襁褓上的右手突然发力,将孩子不管不顾地往身后一扔。
眼看得襁褓里的孩子大头朝下,要摔到地上,江木泠竟忘了掐诀去救,急得飞身上前,展臂将她抱在怀里。
不过瞬息之间,食婴鬼便又跳上高台,使个遁水术,逃得无影无踪。
抱着孩子,江木泠把赵家人的昏睡咒解开,却来不及多言,循着水中的鬼气,一路追踪而去。
通源县城居民的用水,都来自于城外的细柳江,晨起担水回家存在瓮中,便够几口人三天所用。
所以碗中之水其实是有根之水,食婴鬼顺着遁水术,漂到了细柳江中。
可遁水术没有准星,正将它传到陡峭处,奔流而来的江水十分湍急,毫不留情地将它拍到跌水潭中。
食婴鬼被庞大的水量砸得头晕眼花,挣扎着扒住河岸上的水草,手脚并用爬到地面上。
吐出呛着的水后,它不敢歇息,像迅捷的猎豹一样,沿着河岸向西疾驰。
耽搁几息功夫,江木泠便落后半程,不过她并不急着赶到它面前去,辛辛苦苦地偷了十几个孩子,食婴鬼的身型却依旧和书中记载一致,仍然是二尺有余,若是它将那些偷来的孩子都吞到肚子里,它应当比现在要大两圈。
可见它没吃,那费尽心思借用神龛偷孩子又是为何?那些可怜的婴儿现下又在何处?抓住它逼问,它也不一定老实交代,倒不如远远跟着它直捣黄龙,岂不是事半功倍打定主意,江木泠便不疾不徐地缀在它身后,沿着细柳江,一人一鬼穿行在莽莽荒野之中,天边彩云淡淡,耳边江水潺潺,竟有几分诗意。
通源县以西有两座险峰,山体呈合围之势,中间只余一线,可供人兽出入,穿过这口隘便是一片竹林,因为此地气候湿润温暖,根根翠竹生长得遮天蔽日,此时夜色深沉,林中竹涛阵阵,响声磅礴,像蛰伏于此的猛兽抖动浑身筋骨似的。
行至一线天前,江木泠觉得这竹林有些古怪,两指并住在眼前轻轻一划,一双眼珠便如洞中之火,十分明亮。
借着辨异诀的力量,她面前的竹林骤然变了一副模样,澄明的空气中原来浓雾缠绕,妖气四溢,像一团吃人不吐骨头的黑色风暴。
这时,食婴鬼猛地一头扎了进去,瞬间便消失了踪影,江木泠心下一惊,万一食婴鬼被这黑雾给活吞了怎么办,便连忙跟了上去。
黑雾之中食婴鬼安然无恙,依然在她前面逃命,但天象似乎在等待着她,突地起了变化,头顶的朗朗星空忽然之间彤云密布,远远的几声闷雷响过,便稀稀拉拉地落起雨来。
雨丝并不干脆利落,落在身上像沾染了某种怪物的粘液。
江木泠心中纳罕,她还没见过这般古怪的雨,为免有异,便在身上拍了张避雨符,避雨符撑起一个柔柔的金色罩子,将雨丝尽数弹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它们已然深入竹林腹地,食婴鬼攀在竹枝上,回头看了江木泠一眼。
江木泠脚步一顿,林中又缠起一阵旋风,卷着落在地面的竹叶,织成密密罗网,像长蛇似的首尾相接,急速旋转越收越紧,将她困在其中,意欲绞杀。
江木泠立在原地没动,她识得这妖术,无非是借机将人困在阵中,没经验的修士见到这阵势,周身护体罡气难免不稳,随后那缠在外围的小小竹叶,寻到阵中人的薄弱之处抽丝剥茧,将罡气缕缕划散。
罡气尽损,灵气便要外溢,竹叶得了灵气滋养,越发坚硬锋利,片片垒摞竟有金玉之声,最后团成个精钢似的不透风的笼子,把人困在其中,直至灵气干枯修为耗尽而死。
可若是心下四平八稳,面不改色,这阵法便没有丝毫威慑力了,江木泠拔出吹金,横空一斩,原本围在她身边的竹叶,瞬间没了倚仗纷纷飘落在地上。
食婴鬼见她一刀就把竹笼给斩了开,后背不禁又灼灼生热,像刀尖悬在他脖子上似的。
他缩了缩脑袋,手脚并用跳到了另一株竹子上,一溜烟逃开。
江木泠也不顾身上残留的枯枝败叶,脚踏虚空,飞身去追。
她再追,食婴鬼再躲,如此几个来回,雨丝渐密,她浑身已经被打湿,外衣忽然变得十分的沉重,像顶了千斤的担子似的。
似乎有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正捏住了她的太阳穴,竟将她捏得眼前金星直冒。
这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江木泠身形不稳,视线也受阻,只得敛气凝神落到地面,把刀插在地上默念清心咒,抵御突如其来的异状。
她低头看向衣襟,“我的避雨符呢?”食婴鬼怪笑一声,从竹竿上滑下来,“早被那旋风刮走了,你才发觉?”它一改方才畏畏缩缩的气质,反而走到江木泠身前瞧着她狼狈的模样,“看来万象宗的修士也不过如此。
”不过略使小计就让她上了钩,它绕着江木泠转了一圈,见她面如金纸,得意洋洋道:“哼,我这三魂灭的滋味如何呀?”这时江木泠才想起,食婴鬼浑身布满粘液,那粘液叫做三魂灭,毒性很强,不慎沾染上便会渗到皮肤里,沿着七筋八脉游走,专攻人的薄弱之处。
尚未拜入万象宗时,她的太阳穴曾被魔气所伤,是她浑身最脆弱的地方。
“你是故意引我进来的。
”江木泠想到自己淋了它的洗澡水,胃里一阵恶心,“打不过我就使毒暗算,果然是无耻小鬼行径。
”“切。
”食婴鬼毫不在意,“我本就是鬼,使点小鬼惯用的手段又有什么错?只能怨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非要追上来。
”“现在后悔也晚了。
”它从斗篷里掏出个黑漆漆的口袋,轻轻一抖忽然变得硕大无比,将江木泠兜头罩住,又道:“今晚没偷到孩子,老大怪罪下来,你就当老大的口粮。
”随后用红珊瑚珠子封了口袋,一路蹦蹦跳跳地上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