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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司徒流云如遭惊雷劈顶,六神俱骇,思虑再三,遣散驱赶众多家婢、美妾,许多贪污之物悉数销毁,古玩绿翡碎石齑粉,在后院堆聚如小山,而书画银票地契皆被燃烧,火龙直窜两尺高,黑烟萦绕三日而不绝。
又写信与朝中诸位己党重臣,恳求改日为自己美言一二,可尽数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司徒流云这些天寝食难安,短短几日,已暴瘦十余斤,日夜虚汗粼粼,衣衫上下湿透,今日尚可能睡,明日身又在何处
有小妾在那里对窗吹箫,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呜呜不休,让人伤怀断肠。司徒流云游目四望,司徒一门荣辱,朝夕之间,皆毁于一旦,阖家性命,一脚已踏进鬼门关,他心中唏嘘不已,又抬头望着屋中横梁,好似灵魂出了窍。
司徒言瞧出不对劲,扑通一声跪下,扯着司徒流云袖摆哭道:阿耶,你别想不开啊,阿耶,呜呜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可千万别丢下我不管啊阿耶……
司徒流云紧闭双眼,流下两行热泪,泪落在司徒言手背上,司徒言第一次发现,阿耶的泪是那样地烫,仿佛能把他的手背烫出一个血洞。
司徒流云长叹一口气,弯腰将司徒言扶起,说道:你放心,阿耶不会寻死,阿耶为了你,定也会好好活着……
父子两人一时抱头痛哭,长吁短叹。
司徒流云很清楚,若只有自己一人,死了倒也干净,可若他先寻了死,司徒言定要被株连,可他还要留下血脉,留下司徒一族后人……
司徒流云沉重一按司徒言肩膀,吩咐道:你出去罢,让阿耶静一静,阿耶还有要事要做。
阿耶,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司徒言仍心有余悸,生怕自己一个眨眼,一个转身,司徒流云就自寻了短见。
放心吧,阿耶,一时半会,死不了。
得了司徒流云保证,司徒言这才抽着鼻子,讨好笑了笑,依言走了出去。
灯火下,司徒流云步履蹒跚,走至长案旁,双掌撑着,勉力坐下,摊开宣纸,又忍不住长泪两行,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准备写下最后一封上疏。
他道:圣人在上,微臣蒙先帝垂青,入朝为官多年,素来躬身笃行,朝夕不倦,兢业于公,尽瘁事国,然,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微臣遭忌,七月蒙冤,遭人构陷,百口莫辩,臣污名未雪,每每想起,不禁伏案大哭,悲怮一时难以自抑,却不敢辞帝乡。微臣矜傲疏狂,屡犯亵越,求索诸多,曾御前失言,本不该厚颜上疏,但求圣人看在常盈公主与犬子司徒言完婚未有半月,可怜他善柔成性,拳拳臣子,丹心一片,望圣人削其官爵,留其性命,正如圣人那日所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罪臣司徒流云,无赖仗恃往日恩荣,跪求圣人成全。
司徒流云声泪俱下字字泣血,专门提及常盈公主,就是为了唤起玄宗皇帝身为父皇的同理心,保下司徒流云。
他一时唏嘘,不知那日,逼迫玄宗皇帝让常盈公主下嫁宰相府,到底是对是错。
司徒流云写完密疏,正在穿戴衮冕,司徒言推门进来,原来他一直没有走远,而是蹲在门外,留心动静。司徒言问道:这么晚了,阿耶还要出去
我要进宫。
眼下圣人难道还会见阿耶
他自是闭门不见,可我必须要去,孩儿,阿耶别无此法,司徒流云扶了扶进贤冠,肃穆从容地平视前方,走出门去。
这是一条走过千百遍的上朝路,哪怕闭着眼,也能大致猜到行径到哪儿了,可是今晚,怕是最后一次了。司徒流云在车厢里依然正襟危坐,身子随着颠簸小幅度左右摇晃,心中却还在翻江倒海。
权不争则九族灭,今朝若不争权夺势,他日薛国公岂能安然放过,为何不能自保,踏前一步便可真正的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为何不争,胜者为王,败者为骨,眼下不过是他败了,又有何错
他,本就无错之有!
马车一路骨碌碌驶过,承天门前,马车被数名金吾卫拦下,其中一人高声喝道:车上何人有无令符
此人名叫晏易行,方圆脸,额前一字眉,两条眉毛连着长,嘴唇略厚,黑脸泛红,但身形矮小,资质平平,素来鲜言寡语,就连萧如海都时常忽略,只是做事不出挑,行事不出跳,勉能堪用。
大人,劳烦通通行,我家大人要进宫面圣。车夫连忙跳下去,身躬为礼讨好道。
可有圣人诏书
车夫往车厢瞥了一眼,又回头,心虚道:无。
既无诏书,宫钥也快要下了,虽有要事,还是明日请早罢。
这……车夫不知该如何答话,扯着袍袖擦了擦汗,不知是天热的,还是惊惧的。
如果是我执意要进宫呢。两人交谈的,司徒流云悉数听进耳里,他阖开双眼,自行倾身撩起一半车帘,露出他那张脸,审量其上下,不怒自威道:老夫倒要看看,何人敢拦
司徒流云虽已知大势已去,但在此时,他仍是着紫色衮服、戴九旒朝冕的司徒宰相,他赌就赌这些小小金吾卫,还未曾听闻草动风声。
晏易行果然双腿即软,诚惶诚恐,满脸堆笑道:大人恕罪,小人也是职责所在。
司徒流云却甩下车帘,故意斩断两人视线,正好整以暇,而那头,晏易行取舍一番,慌里慌张安排了放行。
马车继续一路无声碾过,直到车夫停了车,喊了声:大人,到了。
司徒流云这才重新睁开双眼,庄穆地下了车,抬步入了兴庆宫,便一路屈膝叩拜,一拜一叩头道:罪臣司徒流云有事禀奏,恳请圣人一见……又跪行一步,重重一叩道,罪臣司徒流云有事禀奏,恳请圣人一见……
罪臣司徒流云有事禀奏,恳请圣人一见……司徒流云每叩一个,就会留下一个血印子,不过须臾,便已是额前散发、头破血流,整张脸宛如爬满了血蚯蚓,狰狞骇人。
赵图忙颠颠从殿内跑来,一时也不敢上前,只手足无措道:司徒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夜深露重,若是跪伤了身体,该如何是好。
圣人传唤我了吗司徒流云脊背挺如青松,只是有血水粘黏了头发,遮住了视线,他一向厌憎赵图笑面虎的嘴脸,眼下也没看他,平静问道。
圣人近日身子不舒爽,连晚膳也没用,眼下,已经用药歇下了。
那我便等着圣人醒来。司徒流云知道赵图是在打发他,他很清楚,这是那日他让玄宗皇帝站在檐下苦等的反噬,他让玄宗皇帝等了一盏茶,他怕是要跪上两个时辰,也不得召见。
思及此,司徒流云又是重重一叩,再抬起血色满脸,高声道:罪臣司徒流云有事禀奏,恳请圣人一见……
赵图没得法子,只好转身回到殿内,殿内虽亮如白昼,但帷幕低垂,只有缕缕金光透出窗棂,不过几步之遥,却是重山险峻,司徒流云遥想往日,这兴庆宫他要进便进,纵使是玄宗皇帝身边的红人赵图,他也敢甩他脸色,岂能由着一个宦官推三阻四。
直到他叩了二十九个,赵图重新推开殿门,一路小跑过来,喊道:司徒大人,不用叩了,不用叩了……
司徒流云一时欣喜,问道:圣人肯见我了
赵图躬身道:圣人说,他想看看你还能说些什么
司徒流云身子坐落回去,自嘲般笑道:微臣如此面容,要是圣人一时受惊,倒是微臣还得再添一罪过。又从袖中掏出密疏,颤颤巍巍递了过去:我确实携了上疏而来,烦请赵公公呈给圣人。
司徒流云跪在地上,看着头顶星子一点点亮起来,又一点点暗下去,也不知道跪了多久,他终于看到殿门重新推开,明亮的光线透了出来,赵图手拿诏书,在他面前展开,宣读道:司徒流云专擅国权,谋害良善,赃贿贪浊,僭侈逾制,淫昏狼戾,国法难容,民恨难消。汝枉顾皇恩,其罪当诛,今被查实,朕痛之入骨,愤不能平。但念为官多年,也曾劳苦功高,死罪可免,流刑之苦难逃,辄赐连坐家族,流放两千里。而望其子年少,特赐予将其软禁于京城,闭门思过,以观后效。
闻了,司徒流云却是欣慰一笑,庄正叩谢道:罪臣司徒流云,叩谢皇恩。
司徒大人,请吧。
以己之身,护子之命,司徒流云很清楚,只要他在活的一天,司徒言便能毫发无伤。
司徒流云果然没有再回去,而去到府上的,便是抄家的官兵,婢女美妾四处逃窜,一时哭号响天,全府上下财物一一充盈国库,夹墙藏的金,地窖埋的银,悉数都被掏出,只留了十间别院给常盈公主。
司徒流云被收押后,司徒言还想买通狱吏,去见上一见,却连五十两银子都掏不出,听闻了是流放于岭南,更是当街嚎哭,却也无可奈何。岭南乃南蛮之地、烟瘴之所,人迹罕至,夷獠杂居,湿热多雾,怕阿耶是有去无回了。
与此同时,薛国公府。
王亭与薛国公正对坐品茶,而中间的三脚风炉烧得正旺,缄默许久,王亭问道:当下局势,阿耶如何作想。
薛国公饮了茶,却反问道:换做是你,你该如何。
王亭没有说话,起身走到一旁长桌前,蘸墨提笔写下了短短两字,示意给薛国公看后,薛国公欣慰道:不错,与我不谋而合。
薛国公看着炉中火焰道:这人啊,就如这炉中炭火,吹不熄,掸不尽,一点残余火星子,遇风则燃,得势便起,眨眼之间,便可燎原,不可向迩。流放,万不可是放虎归山……薛国公抬手,将越窑执壶举高,壶中热茶悉数泻进炉盆里,火苗一下子窜得有三寸之高,饶有吞眉噬舌之势,但不需须臾,就已熄灭,唯有如此,才能安枕无忧。去罢。
孩儿这就去办。王亭叫下人拿来信鸽,拿起刚才写下字迹的纸,叠绑于信鸽腿上,再亲自放出窗去。
那密信上的短短二字是——除之。
一日之后,刚出长安,司徒流云便死于流放路上。
那时,他身披褐色囚衣,手戴镣铐,脚着布鞋,行至野中,觅得一溪,正匍身于地喝水饱肚,一旁几位官差正分食一只荷叶叫花鸡。而那几位得了王亭密信的杀手一路寻来,本是伏开垂至额头的花叶,那杀手却踩到一根细长条的枯木,啪地一声。
司徒流云离地面得近,立即起身,满脸肌肉乱颤,额头青筋迸现,牙齿如打结了一般艰难摩擦,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官差往司徒流云眼神方向看,几人相视而望,不明所以,却听见箭啸而过,一支箭羽从司徒流云右眼穿透,顿时右眼成为黑漆漆血洞。
司徒流云痛苦地惨叫,捂着洇洇流血的右眼,跪倒在溪水里。
而下一秒,司徒流云捂着右眼惊愕地看见,另一支箭羽正中了自己左胸口。
司徒流云整个人砸进水里,溪水渐渐染红一片。
眨眼之间,他血溅当场,没了性命。
众人四处逃窜尖叫,官差纷纷拔刀以待,可那个杀手已经匿身于草木中,折返回去。
天上流云聚拢了又散开,绿油油的山坳里,恢复了往常万籁俱寂,像是无人来过,也像是无事发生。
司徒流云还未流放至岭南,便已毙命,可上疏上说的却是:罪臣司徒流云,身不堪弱,难承之苦,病逝于贬途。微臣闻已堪哀,涕泪上奏。
玄宗皇帝看着上疏,剑眉微微蹙起,心中有气难消,向赵图问道:今日点的是什么香。
赵图看了眼香炉里袅绕升起的丝丝烟雾,躬身说道:回圣人,是那柏子香。
玄宗皇帝扔了上疏,阖目道:撤了,换成龙涎。
赵图一边眼神示意宫女撤下香炉,一边赶紧把拂尘掖进后腰,躬身上前为玄宗皇帝按额头,细语道:圣人今日又头疼得厉害了……
本想杀鸡儆猴,却反被借刀杀人,如此迫不及待痛下杀招,他们眼中可还有朕
圣人之头疾由来已久,太医说的是,圣人乃积劳成疾,沉疴难治,得徐徐屠之,不可操之过急,方能痊愈无疴。赵图回道。
朕,明知有人糊弄朕,可还要当作不知情,你说,朕是昏君还是明君。玄宗皇帝缓缓掀开眼皮,盯着赵图,等他一个回答。
奴家认为,该充耳不闻之时,就该自闭耳目,那渔翁要是一早就冒头,那鹬与蚌怕也不争不掣肘了,又何谈后面的连根拔除,逐个瓦解呢。
你的意思是,任由他们与天子相悖,朕还该不闻不问,一味忍耐下去玄宗皇帝抬目挑眉反问道,俨然心中已怒,虽是沉疴脓疮,但自毁一臂,你以为,朕难道就不元气大伤朕的江山就固若金汤吗大唐内斗不断,外有后突厥蛰伏北漠,虎视眈眈,朕不过是要瘠了宰相,肥了天下,抄家流放本就足矣,诸多党羽朕并没打算剿灭,许多栋梁之才,如若篦子一般篦过,必也能委以重用,助我大唐,可他们却只知道铲除异党,朕虽为一国之君,却护不住臣子,这番境地,如何叫朕不痛心。
赵图连忙扑通一声,匍匐于地,口中喊冤道:圣人明鉴,奴家万万没有此意,圣人若是心中不快,想以儆效尤,给个教训,不日便要夏苗,不正是好时机圣人壮年时期,挽弓逐鹿一事颇有造诣,想必风采仍不减当年,圣人不如到时与人同乐,亲自上场展示,能拉弓满弦的,百发百中一箭射中右眼的,天下,又岂止一人……说到最后,赵图大胆缓缓抬头,见玄宗皇帝眯着双眼,面无表情,盯得他浑身发毛,半晌,才悠悠说道:去,宣萧如海进宫。
老奴遵旨。
今日,萧如海本不当值,便在家中休养,忽闻宫中召见,萧如海沉思片刻,猜到圣人要有所质问,但也只能穿上明光铠,随着宫人一道入宫去。
这日头毒辣甚过往年,暑气如滚滚热浪迎面扑来,萧如海身上铠甲重如千顶,闷出一身潮溽来。
萧如海进了殿内,行走之时自有响声,玄宗皇帝本在闭目养神,听了此声,睁开了双目,看着萧如海自行下跪,说道:那八仙宫道士一案,有何眉目了
萧如海硬着头皮回道:暂无。
我虽没有催促,但八仙宫一事须了了。
可是……萧如海似有为难,欲语还休,没有敢往下讲。
难道你尚且年轻,就金甲刀提不动,案子也查不清了吗玄宗皇帝叱责道。
微臣事君尽忠,任凭肝脑涂地,可眼下金吾卫并不由微臣管控……萧如海肺腑言道。
王亭接手数日,一无所获,我已下诏收回彻查令,如此一来,金吾卫便还是那个唯朕是从的金吾卫,你且放手大胆去查,此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微臣,遵旨。萧如海能抱拳领命道,又见玄宗皇帝缓缓合上双眼,不再看他,便说了微臣告辞,被赵图恭迎着出了殿去。
萧如海虽拿回权秉,但并未半分开怀,而是侧目发问赵图:张公公,为何圣人今日忽然提及此事
金吾卫乃天子御侍,一向直达天听,王亭尚不能破,但金吾卫能破,岂不是就说明是王亭不堪重用,略逊一筹
萧如海旋即明了:圣人是想借机敲打王亭,撄他锋芒怕他如昨日长孙太尉那样搬权弄势,不可一世
圣人心思如海,老奴怎敢随意揣测,一切只是老奴妄言罢了。没了长孙太尉,圣人俨然去了一膀一臂,若是左膀右臂尽失,便是大唐之不幸,圣人之不幸了。赵图虽玉面无须,看着比萧如海还年轻,但着实跟在玄宗皇帝身旁已久,他一向八面玲珑,官场险途,朝堂诡谲,却从未让人抓过话柄由头,他的话,不得不听。
萧如海连忙抱拳,诚恳谢道:萧某多谢张公公指点迷津。
萧长官客气。
萧如海心有挂碍,便没有回府,而是打道去了府衙,想把之前王亭查到的零碎证据一一复查一遍,却仍是没有头绪。
见萧如海如此长吁短叹,崔慕白问及缘由,听后说道:长官,那霓裳楼白之绍,心智远在你我之上,这般疑案着实棘手,倒不如听听他有何妙解。
也罢,眼下也别无此法,我去马厩等你,待你与同僚换了班,再陪我一同前去。
好嘞。
萧如海在马厩牵了棕马出来,稍等片刻,崔慕白便咧着一口白牙跑来,见状,萧如海起了揶揄之心,打趣道:如此开心,是因为要见到那璃香姑娘
见被长官戳破心思,崔慕白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脑袋,嘿嘿一笑。
萧如海见不置可否,也是了然一笑,随即与崔慕白一前一后,向那霓裳楼挟风驰鸣而去。
只是行至一半时,萧如海先是去买了一些补品,见一家新开的糕点铺前很是热闹,又心思一动,便翻身下了马,挤进去买了食禄糕、龙须糕,又买了百花糕、碎金糕。
崔慕白停在马背上,咂舌攒眉道:长官,为何买这么多
你既心有所属,难道还两手空空去
崔慕白不好意思地憨厚一笑,旋即下了马,本想付钱,但萧如海已经抢先,然后把糕点都塞到崔慕白怀里,叮嘱道:等下就说是你买的。
可是这些分明是长官你买的……
就从你下月俸禄里扣……萧如海扔下这句话,便重新上了马,只留下崔慕白看着满怀的糕点嘟哝道:未免买的也太多了吧……
一炷香后,两人抵达了霓裳楼。
各式糕点、补品摆了满满一桌,白之绍看了一眼,见都是伊真素日爱吃的糕点,立即心知肚明,他看着萧如海,展扇轻扇了起来。
璃香倒是开心极了,凑到崔慕白眼前,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瞪着圆眼好奇道:今日为何如此大方
若是下月,我弹尽粮绝,还恳请璃香姑娘赏我一碗粥喝。崔慕白干脆同璃香玩笑道。
璃香仗义地拍了拍胸脯,说道:好说好说,若是我有两碗粥,便分你一碗,若是我有两只鸡腿,那……说到这里,璃香停了下来,噌地一下蹿到伊真身后,只露出一个脑袋,义正辞严道:两只都是我的!
为何不也分我一只崔慕白问道。
因为粥呢,我不可能喝粥,但是鸡腿呢,我却真的会有两只!
一语言毕,众人皆是哈哈大笑,璃香倒没不好意思,反而嘴角咧得更开了一些。
萧如海本不好意思突兀地盯着伊真看,倒是因为璃香的活泼好动,给了他正大光明的理由,萧如海见伊真今日仍是白衣素净打扮,乌鬓上斜斜簪着一支玉簪,一如既往地典雅简约,只是此刻柳眉轻轻舒展,唇畔渐渐漾起笑意,他竟也跟着一扫心中忧虑,生了些许欢喜。
白之绍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颐然笑道:萧长官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如此破费,看来是有事相求
萧如海对于朝廷命官求助江湖人士,倒是毫不避讳,坦荡地抱拳道:今日萧某确实是有事想求,九位道长之死,尚未水落石出,薛御史又死于同一个凶手之手,金吾卫却始终毫无头绪,圣人今日已下令,要我尽快破获此案。
白之绍摇了摇头:你也说了,毫无头绪,我又如何巧为无米之炊
难道,就任由此案成为悬案
白之绍收拢折扇,击在掌中,来回踱步数次,抬头道:我不知此计是否可行,但眼下别无线索,姑且前去碰碰运气,总比坐以待毙好,说不定会有些蛛丝马迹。
哪里
八仙宫。白之绍细细道来,八仙宫为所有事件源头,第一案发现场,本是重中之重,可是我猜,那日,你们金吾卫前去排查之时,勘察的重点应该放在了那几具道士尸体,以及老道士雨夜逃亡路线之上,而对于八仙宫本身,或许勘察得没有那么周全细致,漏了些许线索,也是情有可原。
听到这里,萧如海忍不住看向了崔慕白,因为那日,正是崔慕白带队,而崔慕白见白之绍虽未亲临现场,但说得竟和那日情形一字不差,一时羞愧难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厚着脸皮如实道:那日正如白楼主所言,崔某初勘现场,经验尚浅,注意力确实放在了那八具尸身之上。
所以,道观里到底如何,不见得勘尽了,既然不见得勘尽了,白之绍笑道,倒不如跑一趟,再去观里瞧上一瞧,说不定有意外发现。
萧如海见白之绍如此推心置腹,郑重抱拳谢道:多谢白楼主,眼下,我还有一事想求,还望白楼主答应。
哦这点倒是出乎白之绍意外,他挑眉好奇道,还有何事
我想见一见沈胜衣。
萧如海数次因公来过霓裳楼,最多去过霓裳楼二楼,但是他很清楚,三楼才是核心所在,沈胜衣应该就藏在三楼里,他今日贸然提出,也不知白之绍能否答应。
白之绍缄默片刻,旋即点头答应,带着萧、崔二人一同上了三楼。
萧如海见了幻纱,关切道:幻纱姑娘,你脸色还是不好。
多谢萧长官关心,幻纱已经好多了。幻纱谢道。
萧如海把目光看向沈胜衣,心中一声叹息,久久无法言语,倒是一旁的崔慕白边哭边咬牙切齿道:没死在狼子歹敌手里,倒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休得放肆!小小金吾卫,你有几条命敢妄论朝廷大臣!萧如海扭头斥责道。
属下知错。
萧如海又向白之绍抱拳道:萧某疏于管教,今日属下肆意妄言,我自会领回去重罚,望各位今日就当没有听过。
自然。白之绍澹然一笑,虽心中赞许萧如海如此爱护属下,但语气一顿,扬颌说道,萧长官不需如此滴水不漏,今日我既然带你上了三楼,你在我们前面,就不必时时拘谨,处处小心,仿若外人。
此话一出,倒显得萧如海做人生分了,他一时怪罪自己太过小心行事,却忘了白之绍已帮过救过他好几次,他连忙再次抱拳,道歉道:白楼主说得极是,白楼主霁月风清,君子坦荡,是我小人之心了。
白之绍见萧如海面浮几分尴尬,旋即笑道:无妨,我本就不是什么君子,小人手段,阴毒计策,多端诡计,该用时、有用时,我自然也会用。况且我相信,萧长官与霓裳楼,定也不会一直都是外人。
这话道破了萧如海心思,萧如海一时慌张,连忙去看伊真,却见伊真不明所以,还一脸疏离,察觉到萧如海看着自己,她亦回看,眼睛如两汪泠泠池水,幽幽静静的,没有悲喜。
她听到了,却不懂,也不在意懂不懂,萧如海反倒是放心下来,苦笑道:白楼主说笑了。又说道,我有二话,想单独和幻纱姑娘说。
众人见了,便纷纷告退,最后走出去的是伊真,还为两人关好了门。
目送了伊真背影,萧如海才回头与幻纱说道:幻纱姑娘,我与沈胜衣虽为上下级,但几番同生共死,并肩除敌,早已情同兄弟,我年长一些,便为兄长,今日,我虽难以启齿,但还想和幻纱姑娘说上一说,胜衣这副情形怕是九死一生,幻纱姑娘,能散尽家财,挽胜衣垂命,这份情义已是感人,可我想,胜衣心中绝不愿幻纱姑娘如此,倘若幻纱姑娘他日另眼看上了谁,只要是在长安,管他是哪位簪缨贵族,我萧如海定也会竭尽所能,助幻纱姑娘促成美事。
幻纱凛眉瞪着萧如海,视若仇人,瞪得久了,泪珠子接连滚出,她冷绝讥诮道: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见幻纱并不领情,萧如海一边佩服她的忠贞之心,热烈之情,一边硬着头皮回道:是。萧如海正欲解释,幻纱已经下了逐客令:若是说完了,便慢走不送。
萧如海叹了口气,走到门口,还是想再解释几句,正回头,只见幻纱盯着他说道:再说,我便要拔剑了。
见幻纱排斥到这个分儿上,萧如海只好打消了念头,走出房门,突然想起还未交代那补品是给她补身子的,正准备再次叮嘱,却见幻纱已经目视着他,不由分说关上了门,萧如海哑然一笑,快速下了楼。
幻纱岂不知萧如海是好意,可是她还是坚信沈胜衣,他一定会醒的。
一定会的。
幻纱又是一阵喑哑啜泣。
那头,萧如海下了三楼,和白之绍交代了补品一事,便准备和崔慕白一同前往八仙宫。身为江湖儿女,璃香一向有女侠情怀,便插嘴要去。
璃香好不容易央求自己,崔慕白很想带去,却不敢答应,只能把求救目光地向萧如海,萧如海说道:也不是不能带你去,但是你得约法三章。
我答应便是。
长官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应下了
本姑娘可什么都不怕,你们说什么,我便应下什么就是了。
那好,到了八仙宫不可随意走动,不可以随意翻动,不可随意开口。
璃香未过脑子,便满口答应下来。白之绍看着,不由牵唇轻笑,却未加阻拦,随璃香而去。
众人欢声笑语,白之绍却挑了个无人察觉的空隙,独自上了三楼,敲了敲房门,幻纱连忙拭去泪水,问道:谁
我。
幻纱眼下并不想开门,婉拒道:楼主来得不是时候。
白之绍心中有数,揭穿道:可我觉得我来得正是时候,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也不用瞒我,我知道你哭了。
见白之绍如此说了,幻纱索性直接开了门,依旧是那副低垂恭敬模样,果然不出白之绍所料,幻纱双眼通红,明显哭过一场,白之绍进了门,随意坐下后,说道:我知道萧如海单独与你说了什么。
楼主……幻纱第一反应是楼主偷听了,可旋即一想,楼主一向行事坦荡,断做不出如此小人之姿,关乎她的事,她一向不敢有所隐瞒,他一问便知,犯不着偷听,只能说是楼主洞察细微,一猜即中。
我白之绍看中的人,一向没有走眼的。你们花厅四姝如此,那萧如海也是如此。白之绍捡了个杯盏,边自斟边道。
楼主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幻纱心中复杂,站在一丈之远,揪着眉哀怨道,也是来说服我的
你们的卖身契虽然都放在霓裳楼,可我从未横加管束过你们,与谁两情相悦,与谁心生欢喜,只要他是好的,值得托付的,我便会尊重祝福,所以,你今日这般问我,我也不会回答,只能说一切随心,随缘,待到了时候,一切便有结果。
楼主……白之绍看向幻纱,和颜道,你且不用管他人如何分说,只需随心而活,其他的,就交由我处理罢。
楼主……幻纱一时哽咽,盈盈粉泪,眼泪珠子如珠帘一般接连垂落。
白之绍心中动容,想去帮幻纱擦泪,却无奈身份不许,只得从她身旁走过,擦肩之时,他顿住脚步,目光停留在幻纱清冷容颜上,心中只想,何时她才不会再哭,若是他,定不会惹得她哭的,却又低头一阵苦笑,他有什么资格想这话,便复又抬起头来,目光不再停留,摇扇踱步走了出去。
而那头,萧、崔、璃香三人从霓裳楼出来,便各自骑了马,一路奔向了那八仙宫。
待崔慕白再来到八仙宫,见到此观比那日排查之时还要荒凉,到处都是野草齐腰,断壁残垣,半天未见一个人影,倒是一群夜鸦占观为王,见来了生人,怪啼着四散开去,如同一团黑云低垂盘旋,而卷起的风里还有一丝微微的腥气。
萧、崔二人早已司空见惯,幸而璃香也是大胆之人,面上未见害怕,反而更加跃跃欲试。
三人分了工,合力将八仙宫里里外外一一翻遍,连每片黛瓦,崔慕白都亲自翻了一遍,连梁上,萧如海都跳上去查了一遍,可还是毫无头绪。
随着时间流走,璃香耐心减半,早已将之前的约法三章抛之脑后,在一旁嚷道:不如直接拆了这八仙宫!
崔慕白没有应。
璃香又说道:不如直接掘了这片地!
崔慕白这才扭头看向璃香,说道:你可真想得出,那旁边还有一狗洞,你怎么不钻上一钻
狗洞在哪里我去!璃香说去便要去,崔慕白见状,连忙把她单手拎起,提离地面,免得她当了真:狗洞通往观外,就一条上山下山的捷径,一跃墙就能知道,不需钻洞。
璃香见自己成了笑话,又气又恼,一脚踩在崔慕白脚上,趁他吃痛,跳上了那株高大槐树,立在树梢上,头上垂落丰腴的白花儿,气道:你竟敢笑话我
说罢,璃香摇着头顶的树干,银亮亮槐花落得崔慕白满头满怀都是,崔慕白有些急了,正要上树逮人,璃香却义正辞严道:欸,你可别上来,上来了便是破坏了现场。可不像我,璃香在树梢间跳来跳去,槐树花繁枝嫩,很快就折了数枝,我可是特意来破坏现场的!
而查遍所有犄角旮旯的萧如海走了过来,淡淡说道:也该回去了,你闹够了便下来,不然,我可就要告状了,若是没了好果子吃,可怨不得我。
璃香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只怕白楼主,萧如海此言一出,她立即噤了声,乖乖跳了下来,站在两人面前,扬了扬手中槐花,得意道:没有好果子吃,可有槐叶冷淘吃,回去我便做槐叶冷淘去。
说罢,璃香扭头,收获颇丰地蹦跳离开。
崔慕白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转头看向萧如海:长官……
璃香姑娘天真烂漫,直率心肠,折了几枝槐花倒也无妨,那槐树,我本一来就上去排查过,没有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多谢长官。
喂,你们还不走璃香扭头不满道,崔慕白连忙回应:就来。
于是,三人又前后脚离开八仙宫,回到了霓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