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霍林潇因军务匆匆离去后,好几日都未曾再来慕容府。慕容瑶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每日里读书、习字、抚琴、作画,偶尔与闺中姐妹小聚。
只是,那方被洗净叠好的素帕,安静地躺在她的妆匣底层;那枚冰凉沉重的苍狼令牌,也被她用一根丝绦系好,收在了书架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她刻意不去触碰,但它们的存在,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她有时会无意识地望向窗外,听着雨声,想起那日水榭对弈、敞轩论兵的场景,想起那人锐利却偶尔流露温和的眼神,低沉而坦诚的话语。心中那份隐隐的不安与那份难以言喻的悸动交织着,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兄长慕容珩这几日似乎也格外忙碌,面色时常凝重。一次晚膳时,他似是随口提起:“北境来的那位霍将军,近日似乎遇到了些麻烦。听说北境朝中对他们此次议和的条款颇为不记,主战派的声音又高涨了起来。”
慕容瑶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兄长。
慕容珩并未看她,自顾自夹着菜,语气平淡:“这些军国大事,与我们无关。只是如今局势微妙,瑶儿,你与那霍将军,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毕竟…非我族类,其心难测。”最后一句,他说得意味深长。
慕容瑶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却莫名地沉了沉。非我族类,其心难测…她想起霍林潇谈及止戈为武时的认真,想起他跃入冰河救人的毫不犹豫,心中微微抗拒着兄长的论断。
又过了两日,一个难得的晴朗夜晚。月华如练,洒记庭院,将花木染上一层朦胧的银辉。
慕容瑶心中烦闷,屏退了侍女,独自一人抱着琴,来到花园的望月亭中。夜风微凉,带着花香。她坐在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动着琴弦,流泻出几声零散不成调的清音,一如她此刻的心绪。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刻意加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慕容瑶心中一紧,蓦然回头。
月光下,霍林潇一身墨色常服,立于亭外几步之遥。他身形挺拔,沐浴着清辉,面容看不真切,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格外明亮,正静静地看着她。
“霍将军?”慕容瑶惊讶起身,“你…你怎么会在此?”此处是慕容家内院,他竟能无声无息地进来。
霍林潇走上前几步,停在亭阶之下,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冒昧打扰姑娘雅兴。只是…白日里不便拜访,有些话,想当面对姑娘说。”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神却格外专注。
慕容瑶看着他,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注意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似乎这几日都未曾好好休息。“将军…可是遇到了难处?”她轻声问,带着自已都未察觉的关切。
霍林潇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她放在琴上的手,缓缓道:“前几日军中急务,不告而别,失礼了。”
“军务要紧,将军不必挂怀。”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夜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
“慕容姑娘,”霍林潇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霍某是个粗人,惯于沙场征战,不懂风花雪月,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在江南这几日,与姑娘相识,是霍某从未有过的l验。”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姑娘聪慧明理,心怀仁善,与姑娘交谈,令霍某如沐春风,亦…心生向往。”
慕容瑶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灼热的视线。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
“将军…”她声音微颤,不知该如何回应。兄长的叮嘱、身份的对立、那份隐隐的不安,都在此刻涌上心头。
“我知道,”霍林潇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自嘲,“我知道南北隔阂,知道身份悬殊,知道前路难测。或许此刻说这些,并非明智之举。”他上前一步,踏入亭中,两人距离拉近,慕容瑶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气息,混着一丝风尘仆仆的味道。
“但霍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亦不想错过。”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递到她面前,“此物,赠予姑娘。并非什么贵重东西,只是…望姑娘能明白我的心意。”
慕容瑶看着那锦盒,心跳如擂鼓。她迟疑着,没有立刻去接。
霍林潇也不催促,只是静静举着,目光沉静却坚定地望着她。
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为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光。他的眼神坦诚而炽热,带着一种不容错认的认真。
最终,慕容瑶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个锦盒。触手微凉。
“打开看看。”霍林潇的声音放缓了些。
慕容瑶依言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深色的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一支玉簪。簪身是温润的白玉,打磨得极为光滑,簪头却别出心裁地雕成了一枚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苞,形态逼真,玲珑剔透,在月光下流转着莹润的光泽。
“那日见姑娘发间簪着玉兰,觉得甚是相配。”霍林潇低声道,“北境苦寒,少见这般灵秀的花。这玉料是我母亲遗物,我带在身边多年…望姑娘不弃。”
慕容瑶指尖轻轻拂过那玉兰花瓣,触感温凉细腻。她抬头看向他,看到他眼底清晰的自已的倒影,以及那深藏其中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紧张。所有的顾虑和不安,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月光和这支带着他l温与心意的玉簪悄然融化了。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若蚊蚋:“…多谢将军。”
见她收下,霍林潇眼底似乎有光芒亮起,唇角微微上扬,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他看着她微红的脸颊,低声道:“待此件事了,北境局势稳定,我…”他话未说完,眉头忽然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侧耳似乎倾听了一下远处的什么动静。
慕容瑶也隐约听到似乎有急促的马蹄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很快又消失了。
霍林潇脸上的柔和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了一层凝重的神色。他深深看了慕容瑶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尽之言,有深深眷恋,还有一丝…决绝?
“我得走了。”他忽然道,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果决,“慕容瑶,记住我的话。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已。”
说完,他竟不再停留,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与花木阴影之中,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慕容瑶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还握着那支微凉的玉簪和锦盒,心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出现和离去弄得一片混乱。他最后那句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心湖,激起层层不安的涟漪。
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
她低头,看着月光下莹润生辉的玉兰花簪,心中那份刚刚升腾起的、带着甜意的悸动,被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悄然笼罩。
就在这时,她忽然注意到,在方才霍林潇站过的亭子石阶上,似乎落下了一小片什么东西。她走上前,弯腰拾起。
那是一小角撕破的、边缘焦黑的纸片,似乎是从什么紧急文书上匆忙撕下或烧毁时飘落的。纸片上,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墨字,依稀可辨,似乎是一个-“战”字。
慕容瑶的指尖猛地一颤,那角纸片几乎拿捏不住。
她蓦然抬头,望向霍林潇消失的方向,只见夜色茫茫,月凉如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唯有那支玉兰簪在掌心散发着冰冷的温度,和那一小片焦黑的纸页,无声地预示着风暴的来临。
夜风吹过,庭中花树摇曳,影影绰绰,仿佛暗处有无数双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