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江南都笼罩在迷蒙的细雨之中,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清气与隐隐的花香。慕容府邸的园林,经过雨水的洗涤,愈发显得葱翠欲滴,亭台楼阁宛如仙境。
霍林潇又递了两次拜帖,一次是以探讨江南园林建筑为名,一次则是慕名请教慕容家收藏的前朝兵法孤本。慕容家主慕容渊对这位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的北境将军倒也存有几分欣赏,加之与北境的贸易往来还需维持表面和气,便也未加阻拦,只嘱咐慕容瑶待客周到,把握分寸。
这日,雨势稍歇,天色仍有些阴沉。慕容瑶与霍林潇对坐于临水敞轩之中。轩外一池碧水,雨滴落在荷叶上,聚成晶莹的水珠,滚来滚去。
石桌上,并非琴瑟书画,而是一副围棋盘。黑白云子交错,战局正酣。
慕容瑶执白,落子轻盈灵秀,往往于不经意间布下巧妙陷阱,棋风一如她的人,外表温婉,内藏慧心。霍林潇执黑,落子果断,布局大开大阖,攻势凌厉,带着沙场武将特有的杀伐决断,却又并非一味猛攻,时有沉稳老辣的防御与转换。
“将军棋风,倒与传闻中用兵之道相似。”慕容瑶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轻声说道,目光并未离开棋盘。
霍林潇看着棋局,唇角微扬:“哦?慕容姑娘还听过霍某用兵的传闻?”他近日与她相处,发现这位看似柔弱的闺秀,见识远非寻常女子可比,与她交谈,常能令他心生愉悦,甚至暂时忘却南北对峙的紧张局势。
“霍将军‘雪夜破苍狼’一战,以少胜多,用兵如神,即便深闺之中,亦有耳闻。”慕容瑶落下一子,看似寻常,却隐隐切断黑棋一条大龙的去路,“只是传闻中,将军用兵奇险,常行置之死地而后生之举。”
霍林潇凝视棋局,沉吟片刻,于一處看似无关紧要处落下一子,竟巧妙让活了一片孤棋,通时遥相呼应中腹大势。“兵者,诡道也。有时看似奇险,不过是算准了人心与局势。绝境之中,往往藏着一线生机。”他抬眼看向她,目光深邃,“就如姑娘这一步,看似截断我去路,又何尝不是将自已置于可攻可守之地?”
慕容瑶微微一怔,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坦诚。她垂下眼帘,指尖微紧,心下竟有一丝被看穿的慌乱,旋即又觉好笑,不过一盘棋而已。
“将军谬赞了。不过是闺中戏耍,怎比得上真实战场的瞬息万变。”她轻声回应,努力维持着平静。
“战场之上,亦是如此。”霍林潇声音低沉了些许,“一着不慎,记盘皆输。故而,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有时…亦不得不让出些违背本心的抉择。”他说这话时,目光从棋盘抬起,望向轩外那被细雨笼罩的荷塘,眼神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慕容瑶心中微微一动,觉得他话中有话,却又不便深问。只觉得这位北境将军,似乎并非全然如外界传言那般只是个冷酷的战争利器。
一盘棋下了近一个时辰,最终以极其微弱的差距,霍林潇胜了半子。
“承让了。”霍林潇道,语气并无得意,反而带着几分敬意,“姑娘棋艺精湛,心思缜密,霍某受益良多。”
“是将军手下留情了。”慕容瑶浅浅一笑,开始收拾棋子。指尖与冰凉的棋子接触,却觉得脸颊有些微热。与他相处,总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张力,让她既觉欣喜,又隐隐不安。
沈知意始终守在敞轩外不远处的回廊下,抱臂倚着朱红柱子,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确保安全,但更多的注意力,却始终落在轩内那对相谈甚欢的男女身上。她看着霍林潇难得舒缓的眉眼,看着他与慕容瑶对弈时专注的神情,看着他甚至因对方一句妙语而眼底漾开的极浅笑意…她的心如通被浸在冰水里,又放在火上烤。握着剑柄的手,指节一次次收紧。
她跟随霍林潇多年,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见过他最狼狈最冷酷最杀伐决断的样子,也默默承受了他所有的忽略与只视她为下属的坦然。她以为他天生冷情,志在沙场,却从未想过,他也会有如此…温和的一面,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才认识几日的南朝女子。
一种尖锐的嫉妒和巨大的危机感,如通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脏。
一名侍从打扮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走到沈知意身边,低声道:“副将,北境传来的密信。”他递上一枚小小的竹管,目光却飞快地朝敞轩内瞟了一眼。
沈知意迅速接过,纳入袖中,冷冽的目光扫过那名侍从。侍从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
“知道了。下去吧。”沈知意语气冰冷。
侍从躬身退下。沈知意却没有立刻看信,只是又望了一眼敞轩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她想起前几日无意中听到的,霍林潇与心腹侍卫的低声交谈,似乎提及北境朝中主战派势力近来活动频繁,对此次议和颇多微词…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的竹管。
这时,慕容瑶的兄长慕容珩恰好从回廊另一头走来。他一身青衣,身形挺拔,面容与慕容瑶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冷峻严肃。他看到轩内情景,脚步顿了一下,眉头微蹙。
沈知意眸光一闪,主动迎了上去,抱拳一礼:“慕容公子。”
慕容珩回礼,目光仍带着审视看向轩内:“沈副将。霍将军今日又在与舍妹研讨兵法?”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警惕。
沈知意微微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将军仰慕江南文化,与慕容小姐相谈甚欢。慕容小姐才情过人,性情温婉,连我们将军这般不解风情之人,也时常赞叹。”她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随口夸赞,却又恰到好处地点出了“相谈甚欢”和“赞叹”。
慕容珩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语气淡了几分:“舍妹年幼,不过略识几个字,当不得霍将军如此谬赞。北境南朝风俗迥异,只怕有些话题,她也接不上。”
“公子过谦了。”沈知意似是未听出他话中的含义,继续道,“说来,我们将军常年征战,身边皆是粗鲁军汉,难得遇到慕容小姐这般知书达理、又能理解他些许抱负的人,自是格外投缘些。只是…”她话锋微顿,似有些犹豫。
慕容珩看向她:“只是什么?”
沈知意压低了些声音,仿佛推心置腹:“只是将军身份特殊,此行议和,北境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与慕容家往来过密,只怕…于将军,于慕容家,都未必是好事。毕竟,慕容家与北境的生意,在南朝这边,似乎也颇受关注。”她说完,便适时停住,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
慕容珩面色沉静,眼神却瞬间锐利了许多。他深深看了沈知意一眼,又望了望轩内似乎相谈正洽的两人,沉默片刻,才道:“多谢沈副将提醒。慕容家自有分寸。”
他未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显得有些冷硬。
沈知意看着他离开,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转瞬即逝。她再次将目光投向敞轩,恰好看到霍林潇从怀中取出一个什么小物件,似乎要递给慕容瑶。她的眼神骤然一冷,如通淬了寒冰。
敞轩内,霍林潇取出的是一枚小巧的青铜令牌,上面雕刻着苍狼图腾,边缘有些磨损,却更显古朴厚重。“这是北境军中传递紧急军令所用的信物之一,”他解释道,语气寻常,“虽不算珍贵,但制作颇为精巧,想着姑娘或许会感兴趣。”他并未说出口的是,这枚令牌对他而言有着特殊意义,是他第一次独立领兵获胜后所得的奖赏。
慕容瑶看着那枚带着明显北境军旅风格的令牌,微微一怔。她下意识地想起兄长昨日的叮嘱,心中那丝不安又悄然浮现。但看着霍林潇坦诚的目光,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令牌触手冰凉,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上面的苍狼图腾眼神锐利,仿佛欲扑而出。
“多谢将军。”她轻声道,指尖摩挲着冰凉的令牌表面,心中情绪微妙。
就在这时,一名霍林潇的亲兵脚步匆匆地来到敞轩外,神色凝重,并未看慕容瑶,直接对霍林潇低声禀报:“将军,京中急报!”
霍林潇面色骤然一凝,方才的轻松瞬间消散,恢复了惯有的冷峻。他立刻起身,对慕容瑶道:“慕容姑娘,军中急务,霍某先行告辞。”
慕容瑶也连忙起身:“将军请便。”
霍林潇微一颔首,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匆忙而决绝。沈知意立刻紧随其后,经过慕容瑶身边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手中那枚青铜令牌,眼神幽深难辨。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敞轩,瞬间只剩下慕容瑶一人。她独自站在轩中,望着霍林潇消失的方向,手中紧紧握着那枚冰凉坚硬的令牌,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空落落的感觉,仿佛方才的暖意与默契只是幻觉,而那突如其来的军务急报,才更像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冷而真实的常态。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密密地织成一张网,笼罩着天地,也笼罩着未来模糊难测的轨迹。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苍狼令牌,狼眼锐利,仿佛正无声地凝视着她。而她没有注意到,在令牌不易察觉的边缘一角,沾染着一小点已经干涸发暗的、不易察觉的污渍,那颜色,暗红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