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只是一种极其模糊的感应。
大约是在他把那个新来的、吓得像只淋雨鹌鹑的小豆丁从角落拎出来“特训”后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
凌晨,训练场,冷雾弥漫。
张起灵正一丝不苟地调整着一个比他壮硕不少的少年的发力姿势,目光沉静如水。他的世界通常是绝对安静的,无论是外界还是内心。他习惯于观察,用眼睛,用身体的本能,而非言语或杂念。
就在这时,一串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碎念,像一根细细的针,毫无预兆地刺入了这片绝对的寂静。
【……冷死了冷死了……族长大人都不怕冷的吗?他是冰块做的吧……好想回去裹被子……】
声音……很奇特。软糯,带着点奶气,却用一种生无可恋的、絮絮叨叨的语气。
张起灵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抬眼,目光精准地越过几个正在练习基础格斗的孩子,落在了那个缩在场地边缘、正哆哆嗦嗦试图模仿一个简单躲闪动作的小身影上——张琪玉。
她的嘴紧紧闭着,因为寒冷和用力,小脸憋得有点发红,嘴唇抿成一条线,绝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那碎念,还在断断续续地往他脑子里钻。
【……错了错了,胳膊要抬这么高吗?抽筋了抽筋了……哎哟!】
几乎是同时,他看到她自己把自己别扭的姿势带得一个踉跄,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下去。
张起灵漆黑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幻听?
他微微蹙眉,排除。周围环境嘈杂(相对他而言),但各种呼吸、脚步、器械摩擦声他都能清晰分辨,这碎念声却截然不同,直接出现在认知里。
他不动声色,继续指导眼前的少年,但一部分注意力,已经锁定在了那个跌跌撞撞的小豆丁身上。
一整天,那碎念声时断时续。
他纠正别人动作时,【哇!这招厉害!不过看起来好疼……】
他示范一个高难度规避时,【这是人能做出来的动作?!腰不会断吗?!】
甚至在他沉默吃饭时,【……族长大人吃饭都不嚼的吗?直接吞?胃不会抗议?好想给他递杯水……】
声音的主人似乎完全无意识,内容天马行空,充斥着各种无意义的抱怨、惊叹和匪夷所的联想。
张起灵始终面无表情,但内心的震惊,却如同冰面下汹涌的暗流。
他能……听见她的心思?
这个认知,甚至比他发现自己异于常人的体质和天赋时,更让他感到一种脱离掌控的错愕。张家训练一切,掌控一切,包括身体和意志,却从未有过关于读心的记载。
这到底是什么?
他开始有意识地进行试探。
一次对练中,他故意卖了个极小的破绽给对手。
果然,那碎念立刻响起:【左边!攻他左边啊!那么大空档!哎呀笨死了!】
他目光扫过场边的张琪玉,她正紧张地攥着小拳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场內,嘴唇依旧紧抿。
又一次,教导辨认药材,他拿起一味性极寒的草药。
【……咦?这不是冰凝草吗?番茄小说里说这玩意和火阳花一起捣碎敷伤口能镇痛消炎诶……真的假的?】
张起灵拿着草药的手微微一顿。火阳花与冰凝草配伍的偏方,极偏门,连张家的典籍中也仅有零星记载,她如何得知?“番茄小说”又是什么?
疑虑和探究,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投下石子。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奇特的能力只针对她。他能清晰“听”到她内心所有叽叽喳喳的吵闹,而对其他人,一切如常。
这让他更加困惑。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特殊?那个所谓的“秘密”,就是指这个?让他能窥探她内心的……吵闹?
是的,吵闹。
非常,非常吵闹。
从他开始能“听”见起,他的世界就再没彻底安静过。无论他在做什么,训练、吃饭、甚至只是静坐,那个小豆丁总能在心里嘀嘀咕咕没完没了,从抱怨训练辛苦到好奇他会不会上厕所,思维跳跃得让他时常跟不上节奏。
他习惯了绝对的寂静和秩序,这无止境的内心噪音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扰。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十岁的张起灵,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或许,不该把她拎出来特训。让她继续在角落里当个安静的鹌鹑似乎更好。
但另一方面,那些偶尔从她杂乱心音里蹦出来的、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一个五岁张家孩子的词语和信息(比如“外卖”、“空调”、“剧情大神”),又让他无法置之不理。
她是个巨大的谜团,一个行走的、吵闹的异常事件。
而张家,负责处理一切异常。
所以,他忍耐着这份“吵闹”,继续着他的观察和“特训”。只是偶尔,在那碎念实在太过于聒噪或者内容过于离谱时,他会忍不住用树枝精准地点醒她,或者……像刚才那样,弹她一个脑瓜崩。
世界,终于清静了。
至少,暂时清静了。
张起灵看着那个被一个脑瓜崩弹得彻底傻掉、内心惊恐万状一片空白的小豆丁,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只是那微微加快了一丝的心跳,和需要极力压制才能恢复绝对平稳的呼吸,只有他自己知道。
能读心这件事,带给他的震惊,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深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