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膳送走之后,小院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凌薇的心,也随着那远去的托盘,悬在了半空。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能做的已经全部做完,剩下的,只能交由天命。
她没有在院中枯等,而是回到屋里,拿起书架上那本《三字经》,开始教苏小石认字。
“人之初,性本善……”
她温和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缓缓流淌,仿佛一泓清泉,暂时冲淡了这囚笼般的压抑。苏小石很聪明,学得很快,他依偎在姐姐身边,小小的手指点着书上的字,神情专注。这短暂的温馨,是姐弟俩在这座森然庄园里,唯一的慰藉。
然而,苏凌薇的注意力,却始终有一半分在屋外。她的耳朵捕捉着院外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护卫换防的脚步声,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甚至是一片落叶飘落的声音。
她在等一个宣判。
与此同时,庄园深处的主院书房内,气氛凝重如冰。
那个被称作“主上”的男人,魏延,正靠在铺着白虎皮的大椅上,闭目养神。他的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天麻鱼汤,和那盅色如碧玉的石斛葛根羹,正静静地摆在桌案上。
钱掌柜和那两个黑衣汉子侍立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主上,”其中一个名叫魏武的汉子上前一步,低声道,“此物来历不明,那丫头也透着古怪,是否需要先让银针试毒,再找人试吃?”
魏延没有睁眼,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她若想用毒,就不会等到现在。她很清楚,她和她弟弟的命,都系在本座的一念之间。一个聪明人,不会做这种蠢事。”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立刻去喝。
这头风之症,已经折磨他整整三年。发作之时,痛不欲生,恨不得以头抢地。他遍访名医,用尽了天下的珍奇药材,却始终不见好转,反而愈演愈烈。他的性情,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痛苦中,变得愈发暴戾和多疑。
今天,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乡下丫头身上。这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端起了那碗鱼汤。
一股浓郁的、混合了药香和鱼鲜的奇特味道扑鼻而来。不同于他平日里喝的那些苦涩药汁,这碗汤,竟意外地勾起了他几分食欲。
他用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汤汁入口,温润顺滑,鱼肉的鲜美完美地中和了药材的微苦,只留下一股醇厚的回甘在喉间。更奇妙的是,随着温热的汤汁滑入腹中,一股暖流仿佛从胃里升起,缓缓地流向四肢百骸,让他因为长期疼痛而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几分。
一直盘踞在他脑海深处的那股隐隐的、如同蛛网般挥之不去的胀痛感,似乎也在这股暖意中,消融了一丝。
虽然只是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但对于久病的魏延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惊喜!
他面无表情地,将一整碗鱼汤喝得干干净净,连里面的豆腐和鱼肉,也一并吃了下去。
放下碗,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闭上了眼睛。
钱掌柜等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询问。他们只能看到,主上那原本因为痛苦而微微抽搐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一个时辰过去了,魏延始终没有再发作。
夜幕降临,魏延按照苏凌薇的嘱咐,在睡前,将那碗冰凉清甜的石斛葛根羹也喝了下去。
那羹汤入口,带着葛根特有的粉糯和石斛的清香,又有蜂蜜的甘甜,味道极好。喝下之后,一股清凉之意从喉间直入心脾,让他因为白日里思虑过度而烦躁不安的心绪,渐渐地平复下来。
他躺在床上,已经做好了迎接又一个无眠之夜的准备。以往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必须靠大量的安神汤药,才能勉强入睡一两个时辰,而且噩梦连连。
然而今夜,不知不觉间,一股深沉的困意袭来,他甚至没来得及细想,便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这一觉,是他三年来,睡得最沉、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噩梦,没有被剧痛惊醒,甚至连一丝辗转反侧都没有。
当第二天的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时,魏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有些茫然。
随即,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之感,涌入了他的脑海。
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清晰了。耳朵里不再有那恼人的嗡鸣,眼前也不再有那层挥之不去的薄雾。盘踞在他脑海里的那只凶兽,似乎被关进了笼子,虽然依旧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但它那尖利的爪牙,却再也无法肆虐。
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不痛。
那种熟悉的、如影随形的钝痛感,竟然消失了。
魏延怔怔地坐在床沿,伸出手,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在清晨醒来时,拥有这般清醒的头脑和轻松的身体,是什么时候了。
“来人。”他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竟也比往日里洪亮了几分。
魏武和魏文(另一个黑衣汉子)立刻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激动:“主上!您……您昨夜……”
“本座睡得很好。”魏延打断了他们的话,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精神上的焕然一新,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走到桌案前,看着那两个已经空了的白瓷盅,眼中闪烁着复杂而灼热的光芒。
“去,把那个丫头……带过来。”
当苏凌薇再次被带到主院时,她明显感觉到,周围护卫看她的眼神,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之前的冷漠和警惕,被一种混杂着好奇、敬畏、甚至是一丝期盼的情绪所取代。
她走进书房,魏延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了主位上。
他看起来依然清瘦,脸色也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与昨日判若两人。昨日,他的眼神是内敛而痛苦的,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而今日,他的目光锐利、清明,重新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威严。
“你做的东西,很有效。”魏延开门见山,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苏凌薇心中那块悬了一夜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屈膝行礼,平静地回答:“回大人,这只是第一步。食疗之法,贵在坚持。大人的病症,乃是风邪入脑,瘀血阻滞清窍所致。民女的方子,一为活血通络,引药上行;二为滋阴清热,安神定志。两者相辅,方能暂缓病情。”
她将自己那套半真半假的理论,说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
魏延静静地听着,他不在乎那些听不懂的“清窍”、“血气”,他只在乎结果。
“你师父,可有联系上?”他问道。
苏凌薇摇了摇头:“家师云游在外,如闲云野鹤,非一两日可以寻得。不过,家师曾传授过民女一套‘三日安神定痛’的食疗方。今日是第二日,所需之物,与昨日又有所不同。”
“说。”魏延言简意赅。
“今日需用乌鸡一只,配以黄芪、当归、茯苓,炖汤,以补气养血,扶助正气。另需百合、莲子、龙眼肉,熬制成羹,以养心安神。”苏凌薇不假思索,将早已准备好的第二套方案说了出来。
这套方子,依旧是围绕着“补气血、安心神”的思路,但用料更加温和滋补。对于一个大病初愈、身体虚弱的人来说,正是最合适的调理之法。
魏延听完,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你似乎……对我这庄子里的药材库,了如指掌?”
苏凌薇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在试探她。她垂首答道:“民女不知。这些药材,皆是家师口中所述的常用之物。民女想,似大人这等府邸,想必是不会缺的。”
她的回答,无懈可击。
魏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追问。他转头对魏武吩咐道:“按她说的,去准备。从今日起,本座的一应饮食,全权由她负责。再传我的话,将东厢的书库打开,让她可以随时出入。”
“是!”魏武领命。
苏凌薇的心,又是一跳。
书库?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意料之外的收获。她来到这个世界,最缺的就是信息。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对这里的文字、历史、地理的认知,都近乎于零。一个藏书丰富的书库,对她而言,不亚于一座金山。
“谢大人。”她真心实意地说道。
“不必谢我。”魏延的语气依旧冰冷,“记住你的话,三日之约。三日之后,若是我的病情反复,或是让我发现你有任何欺瞒之处……”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威胁的意味,却比昨日更加清晰。
因为昨日,他只是一个绝望的病人。而今日,他是一个看到了希望,并且绝不容许这希望破灭的……掌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