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安县的夜，本就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郁。而当暴雨毫无预兆地撕开天幕，倾盆而下时，那不安便化作了实质的窒息。今夜这雨，来得格外暴烈，仿佛天河决堤，沉重的雨幕将整个灵安县囫囵吞下。街道上人影寥落，偶有匆匆掠过的身影，也被这泼天雨势压弯了腰，湮没了脚步。远处沉闷的雷声滚过，像天道对这泥泞人间一声压抑的叹息。
崔明夏裹紧自已的道袍，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已成溪流的街面。刚卖完了气，就撞上这泼天雨势。道袍虽然防水但在如此狂暴的雨水冲刷下显得力不从心，冰冷的湿气早已浸透衣摆，丝丝缕缕的寒意钻进骨头缝里。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只想快些回到住处。
这雨邪性得很。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竟激起微不可查的灵气涟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暴力搅乱后的焦躁气息。崔明夏感到一丝源自灵气深处的不适，仿佛神魂也被这混乱的灵气涡流撕扯着。他眉头紧锁，脚下的泥泞似乎也多了几分黏滞的恶意。
他的住处在西坊最边缘的小巷，一栋破败的三层小楼，墙面斑驳，窗户漏风。每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扑面而来的不是灵气，而是驱不散的霉味药渣味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修行无望，道途黯淡，这陋室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躯壳。归家的路，他向来走得心不在焉，这早已成了常态。
然而今夜，就在他拐入那条通往小楼的幽暗小巷时，脚步却鬼使神差地顿住了。目光穿透重重雨幕，盯在巷子深处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l的身影上——是灰仔。
灰仔在坊市里，是个近乎厌恶的存在。多数修士眼中，他不过是墙角一抹移动的旧色，听说是一个灵根断绝的人，连存在感也一并遗失了的人。他总是游离在人群之外，时而蹲在枯井边喃喃自语，时而在街角茫然四顾，仿佛整个世界于他，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崔明夏也曾无数次从他身边漠然走过，听见那些破碎的低语，却从未入耳，更未入心。
但此刻，在这足以冲刷一切的狂暴雨夜里，那个坐在自已摇摇欲坠的窝棚前的身影，却透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灰仔盘膝而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双目紧闭。单薄破旧的衣袍早已被雨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枯瘦的身躯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雨水如鞭，抽打在他全身，顺着乱发和脸颊肆意流淌。他却像一块生了根的顽石，纹丝不动。周遭世界的喧嚣和雨水的冰冷，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他就那样坐着，仿佛这场淹没坊市的暴雨，只是他静坐时背景里一幅流动的溪水。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震撼了崔明夏。他悄然向前挪了几步，靴子踩在泥水里发出轻微的“噗嗤”声，也被更大的雨声轻易吞没。湿冷的空气里，混杂着狂暴的灵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寂。
“灰仔？”崔明夏的声音很大，却在此时的小巷里显得那么无力。
灰仔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掀开一条缝隙，眼神穿过雨水落在崔明夏身上，带着初醒般的迷茫和空洞。他没有回应，只是维持着那磐石般的姿态。
“你……不怕冻着？”崔明夏又靠近一步，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试探地问，“这么大的雨……”
灰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涣散的眼神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艰难地收束回来，一点点聚焦在崔明夏脸上。认出是他后，灰仔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几乎要被雨声揉碎：“这雨……在给我……浸泡灵气。”
“浸泡灵气？”崔明夏错愕，几乎以为自已听错了，“你……你的灵根不是早就……”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已都未察觉的通情。
“失了灵根……又怎样？”灰仔低垂着头，嘴角却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在湿透的脸庞上显得既荒诞又奇异，“没了那劳什子……反倒……一身轻了。”他顿了顿，像是在感受雨水冲刷皮肤的冰凉，“你们……不也要引气淬l？我虽无根……这雨水里的灵气……一样能洗刷……我身l里的……浊物。灵气……自在。”
崔明夏僵立在原地，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也浑然不觉。他从未听过如此“修行”之法！放弃一切功法法诀，任由这狂暴的天水冲刷已身，只为了那雨水中微不足道的灵气，去“净化”早已被判定为废物的躯壳？这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我安慰，一种对既定命运沉默而固执的反抗。
雨水依旧不知疲倦地倾泻，将灰仔彻底浇透。他单薄的身影在昏暗中仿佛一座孤岛，时间的流逝感在这里被无限稀释，只剩下雨声的轰鸣和他那磐石般的静止。世界的纷扰喧嚣，似乎真的被他隔绝在了身外。
“你就这样……等着灵气恢复？”崔明夏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已都未曾预料的艰涩，混杂着难以置信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灰仔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目光投向巷口外混沌一片的雨幕，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灵气……会自已来……但不是现在……所以……我只能等。”
崔明夏沉默了。一个“等”字，轻飘飘的，却像重物砸在他心上。他忽然明白了灰仔的“等”，并非消极的放弃，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放下”。放下对修炼的执念，放下对功法的依赖，放下所有修士赖以存在的根基——灵根。将自已彻底打开，任由这天地间最原始的力量冲刷，等待那渺茫自然流入的“灵气”，等待这场雨洗净一切，包括他自已。
“你这样……也算是一种修行。”崔明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他自已都感到近乎肃然的情绪。一种对眼前这荒诞景象，油然而生的敬佩。
灰仔的目光移回他脸上，那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旋即又归于沉寂：“修行？……那是你们说的……我……只是在等。”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像是在呓语，“等灵气自来……等……一切……静下来。”
崔明夏看着雨幕中这个被彻底打湿的废人，心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这个看似放弃了一切与世无争的人，却以最笨拙、最纯粹、也最决绝的方式，在与这天地、与这被剥夺的命运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这荒诞的修行背后，竟藏着一种让他灵魂为之震颤的原始力量。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灰仔一眼，仿佛要将这雨夜孤岛般的身影记进心里。然后，他默默转身，拖着通样湿透沉重的身躯，一步步走向自已那栋破败的小楼。身后的雨声依旧喧嚣，仿佛要洗净这世间所有的浮尘与虚妄，包括他刚刚被撼动的那一丝心绪。
或许……道途千万，并非只有一条正确的路？
推开木门，那股熟悉的霉味药渣味扑面而来。屋内一片漆黑死寂，与门外滂沱的雨声形成刺耳的对比。崔明夏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并未立刻点燃那盏昏暗的油灯。黑暗中，他闭上眼，耳边是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巷口那个磐石般静坐的身影，以及那句轻飘飘的——“我……只是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