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是后半夜停的,像个撒泼耍赖耗尽了力气的浑小子,最后只剩下几声不甘心的呜咽。天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被撕开一道豁口,太阳光颤巍巍地探出头,没多少热乎气,照在被折腾了一宿的营区里,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炊事班的灯火倒是亮得最早,几口大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股子浓得呛人的姜辣味儿,混着新出笼的白面馒头香,硬是把营房里的寒气给顶出去几分。
战士们是拖着腿、揉着腰、骂骂咧咧进来的。昨晚那场“大棚保卫战”,把这群铁打的汉子也给折腾得够呛。军大衣上不是泥就是草,脸上被风刮得像戈壁滩上干裂的地皮,一道道红印子。
“都过来排队!一人一大碗姜汤,老姜、红糖、大料,往足了放的!喝下去给老子把寒气逼出来,谁敢给老子省,回头冻病了,训练加倍!”炊事班长老王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喊,眼窝深陷,布满血丝。
二连长张大山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把搪瓷缸子往桌上重重一顿,震得汤水直晃荡。“他娘的,老子这条腰,昨晚扛那防雨布,差点没给折了!入伍十年,头一回干这种仗,比跟敌人拼刺刀还累!”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工兵排的小战士,手上缠着块破布,龇牙咧嘴地往冻裂的口子上哈气,“连长,你说营长昨晚那眼睛红的,跟要吃人似的,真能为了几个破菜棚子把咱给毙了?”
工兵排长老贺灌了一大口姜汤,辣得直咧嘴,一巴掌呼啦在小战士的后脑勺上:“你小子懂个屁!那叫军威!营长那是真急眼了!再说了,什么叫破棚子?那是沈工的心血!我跟你说,昨儿个风最大的时候,我亲眼瞅见,营长跟老鹰抓兔子似的,‘嗖’一下就从梯子上把沈工给抱下来了,那架势啧,以后谁再敢在背后嚼沈工的舌根,别怪我老贺不认人!”
周围的战士们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笑声里带着疲惫,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经此一役,整个三营,上到政委李卫国,下到新兵蛋子,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那个平日里不言不语,成天捣鼓瓶瓶罐罐,瞧着跟冰块似的沈技术员,往后,就是营长眼珠子一样护着的人了。
沈清禾是被饿醒的。高烧退了大半,浑身酸软得像散了架。她不顾王军医的劝阻,披上大衣,执意要去看看她的“阵地”。
当她走到营区西侧时,脚步顿住了。
那道被狂风撕裂的口子,被一块巨大的军用防雨布牢牢封死。边缘处,密密麻麻地打着木桩,用铁丝胡乱地缠着,手法粗糙,却透着一股子不计代价的狠劲。大棚的北面,一道由泥土、草席、甚至还有几床破棉被堆成的防风墙,像一道丑陋却坚不可摧的堤坝,横在那里。
她没说话,只是走上前,伸出手,指尖轻轻地划过那道用身体和意志筑起的“疤痕”。她用指甲抠了抠冻硬的泥土,又看了看木桩被打进地下的角度和深度,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评估一个工程的优劣。
走进棚里,一股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暖意扑面而来。大部分菜苗都蔫头耷脑,但没死。沼气池的温度计,也顽强地维持在安全线上。
损失,被控制在了百分之十以内。一个近乎奇迹的数字。
她从大棚出来,正碰上张大山带着人去出操。
“沈工!”张大山看见她,咧着嘴大老远就喊,露出一口白牙,“身体好些了没?来,拿着!俺娘说了,费脑子的人,就得多吃这个!”
他不由分说地从兜里掏出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煮鸡蛋,硬塞进了沈清禾的手里。鸡蛋的温度,透过她冰冷的手指,一直暖到心里去。
沈清禾有些僵硬地抱着那两个鸡蛋,这种直接的、不讲道理的热情让她有些无措。她只是低着头,轻声道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