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孩子终于退了烧，睡得安稳了些。林薇却一夜未合眼，眼睛熬得通红。她轻手轻脚地下了炕，生怕惊醒好不容易睡熟的婆婆和孩子。
灶房里冷得哈气成霜。林薇往炉膛里添了把柴火，火光映着她疲惫的脸。那包退烧药还放在灶台上，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
她盯着那包药，心里五味杂陈。王伟的善意像块烙铁，烫得她坐立不安。这情分，越欠越多了。
粥在锅里咕嘟着，林薇却没什么胃口。她数了数炕席底下的钱，还剩三块四。拿出三块来，又添上四毛，仔细用布包好。
得赶紧把钱还给王伟。越快越好。
早饭后，林薇托张婶照看一会儿婆婆，自已揣着钱往杂货铺去。
雪停了，但风更大了，刮得人脸上生疼。村里几个妇人聚在井边打水，看见林薇过来，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眼神里带着讥诮。
林薇低了头，加快脚步。她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却无力辩解。
杂货铺门开着，王伟正在整理货架。见林薇进来，他愣了一下，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王伟，”林薇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放在柜台上，“这是还你的钱，三块。还有昨晚的电话费，你看看多少？”
王伟看着那个布包，没动：“不急。”
“急的，”林薇坚持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王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伸手打开布包，数出三块钱，把剩下的四毛推回去：“电话费一毛，药钱不算。”
“那怎么行？”林薇急了，“药也是钱买的”
“我自已用的，没花钱。”王伟打断她，语气不容拒绝。
林薇还要说什么，却见王伟已经转身去整理货架，显然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她咬着嘴唇，收起那四毛钱，心里更不是滋味。这债，越还越多了。
“孩子怎么样了？”王伟背对着她问。
“退烧了，睡得安稳。”林薇低声说，“谢谢你”
王伟“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店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炉火噼啪作响。林薇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得很。
最后，她小声说：“那我先回去了。”
王伟点点头，依然没有转身。
林薇走出杂货铺，心里沉甸甸的。风吹起地上的雪沫，打在她脸上，冰凉刺骨。
回到家，婆婆正抱着孩子哄。见林薇回来，婆婆欲言又止。
“娘，怎么了？”林薇察觉有异。
婆婆叹了口气：“刚才李婶来串门，说说村里都在传，你和王伟”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传什么？”
“说你看陈锋不寄钱回来，就就搭上了王伟”婆婆说得艰难，“还说昨晚王伟在你家待到半夜”
林薇眼前一黑，差点站不住。她扶住炕沿，手指掐得发白：“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胡说！”
婆婆摇摇头，老泪纵横：“小薇啊，娘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人言可畏啊这吐沫星子能淹死人”
林薇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清者自清，我没让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话虽这么说，可她的心却像被针扎一样疼。这世道，对女人总是格外苛刻。
下午，林薇去井边打水，明显感觉到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以前还会跟她打招呼的妇人，现在都装作没看见她。有几个甚至故意提高了声音：
“有些人啊，就是耐不住寂寞”
“可不是嘛，男人前脚走，后脚就找下家”
林薇装作没听见，埋头打水。水桶沉甸甸的，她的心更沉。
回去的路上，遇见村长媳妇。对方倒是打了招呼，眼神却带着探究：“小薇啊，听说昨晚孩子病了？怎么样了？”
林薇点点头：“劳您惦记，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村长媳妇顿了顿，压低声音，“不是婶子说你，这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虽然不算寡妇，可陈锋这么久没信儿该避嫌的还是得避嫌啊”
林薇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婶子，我和王伟真的没什么就是孩子病了，借他电话打给刘叔”
“知道知道，婶子信你。”村长媳妇拍拍她的手，眼神却分明不信，“可是这村里人嘴杂啊你还是注意点好。”
林薇咬着嘴唇，点点头，提着水桶快步离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进雪地里，瞬间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几天，林薇几乎不出门。需要什么，都托张婶帮忙带。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她可以不在乎，可她怕婆婆听见难受。
婆婆的病时好时坏，药一直没断。炕席底下的钱越来越薄，林薇的心也越来越沉。
这天，林薇正在院里晾衣服，看见王伟推着自行车从门口经过。车上驮着两袋面粉，像是要去给谁家送货。
王伟也看见了她，点点头。林薇却像被烫到一样，慌忙低下头，假装没看见，转身就进了屋。
她能感觉到王伟的目光在背后停留了片刻，然后自行车的声音渐渐远去。
林薇靠在门板上，心跳得厉害。她不是不知好歹，只是怕了那些闲言碎语。
晚上，张婶来串门，带来个消息：“小薇，听说王伟要走了。”
林薇正在纳鞋底，针一下子扎进了手指：“走？去哪？”
“说是去城里打工。”张婶压低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闲话”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是因为她吗？王伟是被那些流言逼走的？
这一夜，林薇又没睡好。王伟要是真走了，她这辈子都欠着他一份情，还不上了。
第二天一早，林薇终于忍不住，又去了杂货铺。
铺门开着，王伟正在收拾东西，几个纸箱堆在墙角。
“听说你要走了？”林薇站在门口，声音有些发抖。
王伟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嗯，后天的车。”
“为什么突然要走？”林薇问出口就后悔了。这问题太唐突。
王伟沉默了一下：“城里有个活，挣钱多。”
林薇知道这不是全部原因。她咬着嘴唇，低声道：“是因为那些闲话吗？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王伟摇摇头：“不关你的事。”
两人一时无话。店里静得能听见炉火噼啪作响。
最后，林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自已腌的咸菜，你你带着路上吃吧。”
王伟看着那个布包，没接。
林薇的手僵在半空，进退两难。
终于，王伟伸手接了过去：“谢谢。”
“该我谢你才对。”林薇低下头，“欠你的情，我怕是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了”
“不用还。”王伟的声音很低，“我愿意的。”
林薇猛地抬头，对上王伟深沉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烫得她心慌。
她慌忙移开视线：“那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她转身就走，几乎是逃出了杂货铺。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她眼睛发酸。她没回头，但能感觉到王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回到家，婆婆正抱着孩子坐在炕上。
“听说王伟要走了？”婆婆突然问。
林薇点点头，没说话。
婆婆叹了口气：“是个好人啊可惜了”
林薇没接话，心里却像被什么堵着，闷得难受。
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王伟那句“我愿意的”一直在耳边回响。
她想起风雪夜他拉着板车送孩子去医院，想起他塞给她的三块钱，想起他深夜送药的身影
这些日子以来，若不是王伟明里暗里的帮助，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撑过来。
可现在，他却被那些闲话逼得要离开生他养他的村子。
林薇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有愧疚，有不舍，还有些她不敢深想的东西。
第二天，林薇早早起来，蒸了一锅馒头。她挑了几个最白最软的，用布包好。
她得去送送王伟。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份情，她得领。
天还没亮透，林薇就抱着馒头站在村口的岔路上。这是去镇上的必经之路。
寒风刮得她脸生疼，她却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等一个重要的答案。
终于，远处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声音。王伟推着车来了，车上驮着行李。
看见林薇，他明显愣了一下。
“这个带着路上吃。”林薇把馒头递过去，声音有些发抖。
王伟接过馒头，布包还带着温乎气。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王伟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塞到林薇手里。
林薇低头一看，是五块钱。
“这”
“拿着。”王伟的声音有些沙哑，“给孩子买点吃的。”
林薇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不能要”
“就当是我借给孩子的。”王伟看着她，眼神深沉，“等孩子大了，再还我。”
林薇攥着那五块钱，哭得说不出话来。
王伟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眼泪，却最终停在了半空。
“我走了。”他哑声说，“你保重。”
说完，他推着自行车，大步向前走去，没有再回头。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晨雾中。
手里的五块钱还带着他的l温，烫得她心口发疼。
风更大了，吹得她几乎站不稳。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林薇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格外漫长，格外冷。
她望着王伟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一滴泪滑落，很快被风吹干，没留下任何痕迹。
就像有些人，来了，又走了，只在心里刻下一道看不见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