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的诡异氛围中度过的。
凌夜沉默而高效地执行着“老徐”——或者说,“老烟斗”——的每一个指令。搬运箱子,拆开密封条,将里面泛黄脆弱的文件、锈蚀的零件、或是彻底报废的电子垃圾分门别类。他的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全部注意力都投入到了这枯燥的工作中。
但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如同最敏锐的雷达,全方位地捕捉着老人的一举一动。
老徐似乎也恢复了常态,絮絮叨叨地指挥着,偶尔抱怨一下腰酸背痛,或者对某份文件上的陈旧污渍嘟囔几句。他依旧叼着那个焦黑的烟斗,但再也没有将其取下。
然而,凌夜注意到了更多细节。
老人的颤抖逐渐平息了,但他的眼神,那些浑浊之后,会极其短暂地流露出一丝锐利和审视,飞快地扫过凌夜正在处理的某份文件,或是某个零件箱的编号。他的指挥并非全然随意,有时会特意让凌夜优先处理某个特定区域的箱子,有时又会在他拿起某份无关紧要的文件时,看似无意地用咳嗽声吸引他的注意。
他在观察,在引导,也在测试。
库房很大,堆积的物资杂乱无章。灰尘在光线中无声飞舞,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终于,老徐指着一个角落里格外陈旧、锈迹斑斑的金属箱,声音沙哑地说:“那个……对,就是那个印着褪色蓝十字的。把它搬过来,小心点,边角都快锈穿了。”
凌夜依言照做。箱子很沉,入手冰凉,表面的蓝十字标志几乎难以辨认。
“打开它。里面应该是一些……废弃的医疗记录备份磁盘,还有配套的老式读取器零件。”老徐说着,转过身,假装在工作台上整理别的东西,似乎对这个箱子并不在意。
凌夜用工具撬开几乎锈死的卡扣。箱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更浓烈的霉味和金属氧化味扑面而来。里面果然如老人所说,堆满了用防静电袋包裹着的方形磁盘,以及各种纠缠在一起的线缆和金属零件,大多覆盖着一层白色的氧化粉末。
他开始逐一取出物品,进行分类。
当他的手碰到箱底一个冰冷的、比其他零件更重的金属块时,他的指尖感受到了一丝异样。那东西被埋在几捆线缆下面,形状并不规整,表面似乎刻着什么。
凌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平稳地将上面的线缆拿起,放到“待报废”的区域。他的身体巧妙地挡住了可能存在的摄像头视角,目光快速扫过那个金属块。
那是一个老旧的、巴掌大小的金属仪器外壳残片,像是某种手持设备的一部分,边缘已经碎裂。而在那锈蚀的表面,有人用尖锐的东西,清晰地刻下了一串数字和字母混合的代码:
【17-α-74-C】
十七!
这个数字像一根针,猛地刺入凌夜的视觉神经!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但搬动物品的动作没有丝毫紊乱,呼吸频率甚至都控制在稳定状态。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老徐。
老人依旧背对着他,佝偻着腰,似乎在很费力地辨认一份文件上的字迹。但他那只空闲的、垂在身侧的手,却极其隐蔽地、快速地做了一个手势——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另外三指并拢伸直,微微向后摆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旧时代几乎绝迹的、表示“确认”或“收到”的手势,通常带着一种……军事化的简洁感。
紧接着,老徐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仿佛被灰尘呛得厉害,他转过身,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对着凌夜挥了挥手,声音断断续续:
“不行了……这灰尘……我这老肺受不了……小子,你……你先自己整理着……我出去透口气……咳……咳……”
他说着,脚步有些踉跄地朝着库房门口走去,甚至没有再看那个箱子一眼。
门滑开,又关闭。
库房里只剩下凌夜一人。
所有的表演和暗示在这一刻结束。老徐用最高效也是最危险的方式,在他眼皮底下,留下了一个坐标,一个源自“十七”这个禁忌数字的坐标!
凌夜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将那块刻着代码的金属残片握在手中,冰冷的触感直透掌心。他目光飞速扫过四周,同时从“待报废”的零件堆里快速拿起几个类似大小和重量的金属块,一起放入旁边一个装废弃零件的袋子中,然后将那个袋子放在了所有待处理物品的最下方。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他刚做完这一切,库房的门再次滑开。老徐走了回来,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些,脸上依旧带着疲惫。
“人老了,不中用了……”他嘟囔着,重新叼起烟斗,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那个已经被凌夜合上的蓝十字箱子,又看了看正在继续默默分类的凌夜,浑浊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放松。
“差不多了。”老徐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力气,“今天就这样吧。剩下的明天再弄。你把分好类的搬到那边的传送带上,垃圾扔进回收口,就可以走了。”
凌夜依言照做。他将那袋包含了关键金属片的废弃零件袋,和其他真正的垃圾一起,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巨大的金属回收口。听着里面传来压缩和粉碎的沉闷声响,他知道,最直接的物证已经消失。
而那个代码,已经牢牢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17-α-74-C
这到底是什么?一个坐标?一个档案编号?一个保险箱密码?
离开档案库区域,走在总部冰冷明亮的走廊里,凌夜感觉外面的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同。每一个擦肩而过的秩序局人员,墙壁上每一个闪烁的指示灯,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怀疑的色彩。
老徐冒着极大的风险给了他这个。这意味着,秩序局的内部监控并非铁板一块,至少在这个被遗忘的旧档案库里,存在着转瞬即逝的盲点。也意味着,那个神秘通讯背后的人,能量和意图都远超他的想象。
他回到自己的宿舍,门在身后关闭。
狭小的空间再次将他包裹。但这一次,他不再感到压抑,而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的清醒。
他走到洗漱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双曾经死寂的眼睛里,此刻跳动着一种冰冷的、狩猎般的光芒。
他没有试图立刻去破解那个代码。在秩序局的内部网络里,任何与“17”相关的检索都可能触发警报。他需要等待,需要一个绝佳的机会,或者,一个外部的引导。
那个神秘的身影,还会再次联系他吗?
“老烟斗”找到了,密码拿到了。
通往真相迷宫的第一道门,似乎已经露出了一条缝隙。而门后弥漫出的,是更加浓重的、混合着铁锈、火焰和尘埃的气息。
凌夜知道,从他握住那块金属片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无法回头。
他不再是秩序的维护者,他成了潜在的破坏者。
一场在敌人心脏地带进行的、无声的狩猎,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