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的肃穆气氛如同黏稠的胶质,久久附着在村落的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云宸快步离开晒谷场,仿佛要将那些混杂着敬畏、恐惧和疏离的目光彻底甩在身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下意识地沿着溪流,走上了村外那座熟悉的小山坡。
这里是他的“瞭望台”,也是他的避难所。
夕阳已然大半没入远山的脊线之下,只剩下小半轮残红,挣扎着泼洒出最后一片绚丽却短暂的霞光,将天际的云朵染成熔金和凝血般的颜色。巨大的阴影从黑齿山脉的深处蔓延出来,如同潮水般缓缓吞没山麓、森林,最后即将淹没这座小小的山坡。
云宸在一块被山风吹得光滑的黑色巨岩上坐下,曲起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头。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
从这里望去,黑牙村匍匐在山脚下,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带来模糊的人声和温暖的烟火气。那是一个他看得见却融不进的世界。他的目光越过村落,毫无阻碍地投向了那座主宰一切、也吞噬一切的巨大山脉——黑齿山。
白日里的喧嚣和挣扎渐渐平息,体内的力量也仿佛随着日落而沉寂下去。但一种更深沉、更难以驱散的情绪,却在此刻悄然占据了他的心神。
石满仓老汉那畏惧的眼神,孩子们惊恐逃散的背影,石逵叔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低语……尤其是那几句关于“上古之血”、“福祸难料”的话,像鬼魅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上古之血……”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骨节分明,蕴含着能轻易撕裂虎豹、扛起千斤重木的力量,也曾小心翼翼地将受伤的雏鸟放回巢中。这具身体,能在一夜之间从必死的重伤中痊愈。
这一切,到底是什么?
以前,他只是模糊地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并将这种不同归咎于父母的“邪乎”和自己的“不祥”。但石逵叔的话,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一把他从未意识到存在的锁孔里,虽然未能打开,却让门后的东西发出了令人不安的响动。
“上古……”这个词,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改变他命运的山洞,想起了壁上那些狂野神秘的壁画,想起了那滴融入他体内的、带来痛苦与力量的暗金色精血。
难道……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撞击着他的思绪:他的力量,他的异常,并非源于诅咒或邪祟,而是源自一个更加古老、更加蛮荒的时代?是那片山脉深处所隐藏的、连村中最老的猎人都讳莫如深的秘密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
当他的思绪完全沉浸于“上古”与“山脉”之时,某种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他体内那滴沉寂的精血,忽然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温柔地悸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的巨龙,在梦中翻动了一片鳞甲。
与此同时,远处那被暮色与云雾笼罩的黑齿山脉,仿佛回应一般,传来了一丝……感应。
那不是声音,不是气味,也不是视觉可见的景象。而是一种纯粹的、难以言喻的共鸣。仿佛他体内的血,与那片山脉最深处的某种东西,本是同源,此刻隔着遥远的距离,完成了一次无声的问候。
云宸猛地挺直了脊背,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警惕地望向山脉深处。瞳孔在昏暗中微微收缩。
那是什么?
他集中全部心神去捕捉,那感应却缥缈如丝,似有若无。但它带来的影响却真实不虚。
一种莫名的躁动在他血液里悄然滋生。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原始的吸引。仿佛故乡的呼唤,又似巢穴的牵引。那片在村民口中充满死亡禁忌的山脉,此刻在他感知里,却散发出一种危险却又无比诱人的气息,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谜题,等待他去解开。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般的冲动——想要立刻起身,走向那片正在被黑暗吞噬的群山,走向那共鸣传来的方向。
但他克制住了。理智告诉他,那深处是连他父亲那般厉害的猎手都无法生还的绝地。
然而,身体深处传来的渴望却如此真实而强烈。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与那遥远的悸动隐隐同步,呼吸的频率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得更加深长,更加适应这片山野的节奏。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岩石的冰冷、空气中湿度的变化、乃至极远处夜枭苏醒前梳理羽毛的轻微响动。
他的感官,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黑夜终于彻底降临,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远方的黑齿山化成了一片巨大无比的、沉默的黑色剪影,比夜空更加浓重,仿佛是大地上一个永恒的缺口。山间缭绕的雾气变成了灰白色,在微弱的天光下缓缓流动,如同山脉沉睡中的呼吸。
冰冷的山风吹起他额前的黑发,带来远山森林特有的、混合着腐叶、冷杉和某种未知野花的清冷气息。那气息涌入肺腑,竟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与舒畅。
他不再去思考福祸,不再去纠结身世。那些村民的窃窃私语、孩童的恐惧尖叫,甚至石逵叔沉重的低语,都在这一刻变得遥远而模糊,被来自山脉的、古老而原始的呼唤所覆盖。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融入山岩的雕塑。
全部的心神,所有的感知,都被远方那片黑暗、神秘、却对他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山脉所攫取。
他的眼眸深处,倒映着沉沦的夜色和远山的轮廓,却仿佛燃起了一点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幽光。那光芒,不属于黑牙村,不属于凡俗人间,只属于那片亘古的、隐藏着所有答案也隐藏着所有危险的——
黑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