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了手。
那只布满了老茧,画过无数图纸,也曾亲手搅拌过第一方混凝土的大手,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他想去摸一摸它。
就像父亲,想在远行前,再摸一摸孩子的头。
可他的手,在距离模型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最终,还是无力地,收了回去。
“总工!”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再也忍不住,踉跄着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老泪纵横。
“不能啊!”
“那是我们几十万人的命根子啊!”
“炸了它,我们这辈子,就再也直不起腰来了!”
石铁山没有回头。
他甚至没有去看一眼,这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老伙计。
他只是看着那片代表着下游的绿色,用一种比哭泣更加悲凉的声音,轻声反问。
“那下游的几千万条命。”
“又是什么?”
一句话。
让那名老工程师,瞬间松开了手,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也让指挥部里,所有保坝派的工程师,在一瞬间,全都低下了头。
是啊。
又是什么?
石铁山缓缓转过身。
他不再去看地图,也不再去看模型。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越过一张张悲怆的、茫然的、痛苦的脸,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冷面如铁的军方联络官身上。
他看着他,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愤怒与不甘。
只剩下一种,燃尽了所有情感后,灰烬般的,看透了生死的平静与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
对着那位联络官,也对着在场的所有人,说出了一句,将永远被刻进龙脊历史的话。
“记住。”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图纸画错了,可以改。”
“坝建错了,可以拆。”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但人命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环视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他的学生,他的兵。
“我们是工程师。”
“不是给江山修墓碑的。”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卸下了一座压在身上一辈子的山。
他挺直了那佝偻的脊梁,面向那位军方联络官,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发出了他这一生中,最艰难,也最伟大的请求。
“报告首长。”
“龙脊工程总工程师,石铁山,请求授权”
“主动爆破龙脊大坝!”
“请批准!”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也烫在所有人的心上。
“命令,由我来下。”
“责任,由我来担!”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镇住了全场。
这不是一个选择。
这是一份遗言。
一个创造者,亲手,为自己最心爱的孩子,写下了死亡判决书。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工程师还是军人,在这一刻,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那名一直冷面如铁,像一台精密机器的军方联络官,身体微不可察地,猛地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位老人,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混杂着动容与敬意的复杂光芒。
石铁山,说完了。
说完那句话,他身上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瞬间抽干。
他那刚刚挺直的脊梁,又一次,垮了下去。
他转过身,没有再看任何人。
他迈着沉重的,踉跄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指挥部的大门。
他的背影,在灯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么佝偻。
又那么高大。
“我去”
他沙哑的声音,飘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送它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