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李向东没有再去那间沉闷的办公室。
他向中方项目后勤处,领了一顶崭新的藤黄色安全帽,扣在头上。
然后,他走进了那片巨大的,由钢筋、混凝土和无尽喧嚣构成的森林。
他就这样成了一个奇怪的独行者。
在数万名挥汗如雨的工人中,他既不看图纸,也不指挥施工,更不碰任何工具。
他只是走。
然后,听。
一条刚刚吊装到位的,粗大的冷却水管道,像一条银色的巨蟒,横亘在基座上。
李向东走过去,将手掌,轻轻贴在冰冷的管壁上。
他闭上了眼睛。
周围工人的号子声,龙门吊移动的警报声,卡车引擎的轰鸣声,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种声音。
一种来自金属内部的,极其细微的,持续不断的低吟。
那是钢材在承受自身重量和环境温差时,内部应力发出的最真实的声音。
它在告诉李向东,它很健康,结构均匀,充满了力量。
他松开手,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一台巨大的循环泵基座刚刚浇筑完毕,泵体还未安装。
几十根预埋的地脚螺栓,如同钢铁的獠牙,从混凝土中伸出。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依次敲过每一根螺栓。
当。
当。
当。
清脆的声音,带着不同的尾音,反馈回来。
他听见的,是每一根螺栓与混凝土结合的紧密程度。
绝大多数,都在“诉说”着自己的牢固。
但有两根,声音稍显沉闷,像是带着一丝抱怨。
李向东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小的粉笔,在那两根螺栓的基座旁,画了两个不起眼的叉。
整个过程,没有言语,只有专注。
他会绕着巨大的承重支架走上几圈,用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那些厚重而狰狞的焊缝。
焊点,也在向他“倾诉”。
有的在“吹嘘”自己的坚不可摧。
有的在“嘀咕”冷却时收缩得有些过快。
还有的,在“打着哈欠”,抱怨着焊工师傅那一瞬间的走神。
他就像一个经验最老道的牧人,巡视着自己的羊群。
只不过,他的羊群,是这些沉默的,冰冷的钢铁造物。
他的行为,自然落入了工地上所有人的眼中。
“嘿,老张,你看那个京城来的顾问。”
一个正在拧紧螺丝的青年工人,压低声音对他身边的老师傅说。
“这都好几天了,天天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啥活也不干,就东摸摸西看看。”
老师傅瞥了李向东的背影一眼,吐了口唾沫。
“管他呢,人家是吃皇粮的大干部,下来体验生活,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而在不远处的临时工棚外,几名法国工程师正站着抽烟。
其中一人,用下巴指了指李向东的方向,用法语对同伴嘲弄地说了几句。
虽然听不懂语言,但那轻蔑的笑声,和看耍猴般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觉得,这个中国人,要么是个傻子,要么就是个来镀金的官僚。
对于这一切,李向东恍若未闻。
他的世界,只有那些从钢铁骨骼深处传来的,或强或弱的脉搏。
陈岩就跟在离他几十米远的地方,不靠近,也不打扰。
他像一头沉默的猎豹,为李向东警戒着四周,将所有不必要的麻烦隔绝在外。
他不懂李向东在做什么。
但他相信。
与此同时。
在那间闷热的办公室里。
苏晴正站在一张巨大的,铺满了整张桌子的工程总平面图前。
图纸上,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设备编号和管线走向。
她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铅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