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招待所。
两扇廉价的绿色铁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重新恢复秩序的钢铁王国,是机器的低吼和军靴踏过水泥地的沉闷回响。
门内,是死寂。
一种能把人活活溺死的,粘稠的死寂。
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堆成了坟。
陈岩的烟瘾很大,但此刻,他一根都没抽。
空气里,只有一股失败后发酵出的,酸腐的气味。
一个穿着招待所制服的工作人员,刚刚来过。
他没有敲门,直接用钥匙打开,将三份用油印机打出来的,字迹模糊的通知单放在桌上,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他的视线都没有和屋里的任何人有过一秒钟的接触。
那是一种比直接的唾骂,更伤人的躲避。
仿佛他们是某种会传染的瘟疫。
通知单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
限令于明日上午九时前,完成交接,登机遣返。
“遣返”两个字,用的是加粗的黑体,像两块冰冷的墓碑,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他们成了被放逐者。
苏晴把自己关在角落里。
那台从资料室搬来的计算机,屏幕上依旧是那片血红的,代表着模型彻底崩溃的乱码。
她没有关机。
她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片红色,仿佛想用视线把它烧穿,从中找出那个背叛了她的魔鬼。
她面前,摊着十几张计算稿纸。
上面写满了各种公式的推演,可写到一半,又被她用笔,狠狠地,一遍遍地划掉。
那些黑色的划痕,像是她内心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怕。
而是一种信仰的崩塌。
科学,是她世界里唯一的,绝对正确的尺子。
可现在,这把尺子断了。
它不但没能丈量出真理,反而差点成了行凶的武器。
“阻尼系数不对”
“边界层分离点也不对”
她低声喃喃,声音细微得像蚊子的振翅,却透着一股钻牛角尖的,濒临崩溃的偏执。
陈岩靠在门边的墙上。
他面前的桌子上,那部黑色的军用保密电话,已经很久没有响起过了。
就在一个小时前,他把电话打遍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
那些曾经称兄道弟,拍着胸脯保证有事一定帮忙的老战友,老领导,在电话那头的声音,都变得出奇的一致。
客气,疏远,然后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老陈,这次的事,闹得太大了。”
“龙老总把状告到天上去了。”
“先回来吧,这事得冷一冷。”
冷一冷。
陈岩把这三个字在嘴里嚼了嚼,满嘴都是铁锈的苦味。
而李向东,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他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窗外,是基地夜晚森严的灯火,和远处大海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没有看风景。
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风景。
只有声音。
那段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毁灭性的尖啸,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灵魂里。
他能听见三号舱管线崩裂时,那濒死的金属哀鸣。
他能听见海水倒灌时,那贪婪的,令人窒息的吞咽声。
他能听见指挥中心里,那些年轻工程师们,信仰崩塌时发出的,无声的哀嚎。
那声音在反复告诉他一个事实。
他错了。
他亲手,将那把寄予厚望的手术刀,变成了一把捅向自己心脏的,致命的凶器。
这种认知,比任何人的指责,都更让他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