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卫国那间小屋,挤得像个塞满了旧年月的罐头。
空气里全是蜂窝煤没烧透的呛人气味,混着一股劣质茶叶的涩香。
屋里一张掉漆的八仙桌,几条长短不一的板凳,墙角堆着一摞摞泛黄的报纸,被麻绳捆得整整齐齐。
唯一的亮色,是桌上那只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茶缸。
“坐。”
杨卫国指了指一条板凳,自己一屁股坐到主位上,从茶缸里倒出两杯滚烫的水,推了过来。
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稳得像焊在桌上。
陈岩坐下,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杆随时准备出鞘的枪。
李向东没坐。
他只是站在桌边,看着杨卫国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
“杨师傅,我想请教您,那套‘瀑布式循环冷却系统’。”
杨卫国端起茶缸,吹了吹热气,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套破铜烂铁,早拆了,有什么好问的。”
他的语气,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垃圾。
可李向东却从那平淡里,听出了一丝被压抑的,如同陈年老酒般浓烈的骄傲。
“我想知道,它是怎么造出来的。”
李向东的声音很诚恳。
这句问话,似乎触动了老人心底的某根弦。
杨卫国终于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锐利的光。
他上下打量着李向东。
“你这娃娃,倒是跟那帮穿白大褂的不一样。”
他放下茶缸,站起身,在狭小的屋里踱了两步。
他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在空中比划起来。
“什么狗屁系统!那就是我们几个老伙计,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土疙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中气十足,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那帮专家,天天抱着书本算,说要什么均匀冷却,要什么恒定水压。我呸!”
老人一口浓痰差点吐到地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钢是什么?钢是活的!它有脾气!”
“你得顺着它的毛摸,还得狠狠地抽它几鞭子,它才能成一块好钢!”
杨卫国的手臂在空中用力一挥,像是握着一柄无形的大锤。
“什么叫瀑布?就是把水泵的劲儿调到最大!让水跟天上倒下来一样,狠狠地冲!”
“专家说水压不稳?老子要的就是不稳!”
“他们说喷淋角度要统一?老子偏要让它乱七八糟!”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狠狠一戳。
“钢坯子烧得通红,从轧机里一出来,就得让这瀑布给它来个透心凉!”
“要让它一面被冰水激着,另一面还烧着火!要让它哆嗦!让它抽筋!”
“只有这样,它那身子骨,才能被逼得又硬又韧!”
老人越说越激动,满脸的褶子都像是活了过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红光。
他说的,不是什么科学原理。
是他用几十年汗水,用无数次失败,用差点被烧红的钢水烫瞎的眼睛,摸索出来的,最朴素,也最野蛮的真理。
陈岩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老头子像是在说天书。
可李向东,却听得身体阵阵发麻。
他的脑子里,没有杨卫国那粗犷的比划。
只有一幅幅前世在顶级实验室里才能看到的,金属相变图谱,在疯狂地闪烁、重叠、碰撞!
非均匀冷却!
应力诱导!
马氏体相变!
杨卫国口中那些粗鄙不堪的土办法,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现代材料学最深奥的锁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