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啊,早不在这儿了。厂子黄了以后,就退休回家了。估摸着,现在正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跟人下棋呢。”
“那老家伙,一辈子就那点爱好。”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的视线,落在了平房角落里,一个被当成垃圾,随意丢弃的锈蚀旧阀门上。
那个阀门通体黝黑,上面布满坑洼的锈迹,手轮已经断了一半。
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
李向东走了过去。
他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按在了那冰冷的,粗糙的阀门上。
发动。
聆听!
没有狂暴的音浪,也没有绝望的诅咒。
只有一段段模糊的,充满了争吵与叫骂的喧嚣回响,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脑中。
“水流开大了!钢坯子一进去,温差太大,非裂了不可!”
一个焦急的声音在嘶吼。
“你懂个屁!水流小了,中心温度降不下来,里面的应力消不掉,那就是个样子货!”
另一个更加暴躁的声音直接骂了回来。
“他娘的,都别吵了!听我的!把压力再往上调一格!水流要冲下来!不成功,老子这颗脑袋,拧下来给你们当夜壶!”
那个声音!
那个在炼钢车间里,挥舞着钢钎,充满了无边霸气的络腮胡子!
就是他!
李向东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猛地抽回手,站起身。
他找对地方了。
也找到了,那个关键的,被所有人忽略的秘密。
一个小时后。
滨城,红旗路,工人新村。
这是一片建于六十年代的老旧家属院。
红砖砌成的筒子楼,墙壁上爬满青苔。楼与楼之间,拉着蜘蛛网般的晾衣绳,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衣物被单。
空气里,飘散着蜂窝煤燃烧的呛人味道,混合着饭菜的香气。
陈岩和李向东穿过一群追逐打闹的孩子,最终,在一个挂着“退休职工活动室”牌子的破旧车库前,停下了脚步。
车库里,挤满了看热闹的老头。
中央,一张用木板搭成的棋盘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捏着一枚炮,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残局。
他的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沟壑。
他的指关节粗大,上面全是洗不掉的黑色机油印记。
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退休老工人。
可当李向东看到他的那一刻。
他脑海深处,那片沉睡的,国魂龙吟的记忆,轰然苏醒!
眼前的老人,与他记忆中那个赤着上身,浑身肌肉虬结,在漫天钢花中挥舞钢钎,怒吼着“轧出争气钢”的狂野灵魂,在这一瞬间,跨越多年时空,完美重叠!
是那双眼睛!
那双盯着棋盘的眼睛,和那双盯着熊熊炉火的眼睛,一模一样!
里面,燃烧着同一种东西。
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近乎偏执的,灼人的光!
李向东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
他朝着那个老人,朝着那个将自己的灵魂都熔进钢铁里的英雄。
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用一种发自肺腑的敬意,轻声开口。
“杨师傅。”
老人捏着棋子的手,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落在李向东的身上。
“你认识我?”
“不认识。”
李向东直起身,看着他。
“但我认识您造的钢。”
杨卫国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们能聊聊吗?关于当年,你们那套冷却系统。”
“冷却系统?”
杨卫国嗤笑一声,将手里的炮,重重地拍在了棋盘上。
“将军!”
他看都没看对面那愁眉苦脸的对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没什么好聊的。当年那帮子学院里出来的娃娃,非说我们的土办法不科学,不规范,全给拆了。”
“他们懂个屁的钢!”
李向东的心,猛地一跳。
“那套土办法,叫什么?”
杨卫国瞥了他一眼,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混合着骄傲与不屑的复杂神情。
他背着手,朝着家属院深处走去,丢下一句轻描淡写,却如同惊雷般的话。
“没什么正经名儿。”
“我们自己瞎琢磨,焊出来的一个大铁家伙。”
“非要说的话,我们管它叫”
“瀑布式循环冷却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