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门开了。
一股新油漆、石灰和老旧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迎面扑来。
崭新的绘图桌上,铺着厚厚的绿色毛毡。
墙边的书架,被王德发不知从哪搜刮来的德文原版s-800技术资料塞得满满当当,那硬壳封面上的哥特字体,透着一股工业时代的精密与冰冷。
这是他的独立办公室。
整个红星厂,独一份的荣耀。
李向东将那串钥匙随手扔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他没坐下,只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三三两两走过的工人。
那些人路过办公楼时,都会不自觉地抬头,朝着他这个窗口望一眼,眼神里有敬畏,有好奇,也有藏不住的嫉妒。
地位,已是天翻地覆。
可那股被窥探的不安感,却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的后颈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那个男人鹰隼般的眼神,依旧死死地钉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李向东没心思享受新身份带来的满足。
他猛地转身,将办公室的门从里面“咔哒”一声反锁。
紧接着,他扑向那个书架,像一头饿了三天的狼,看见了一整只烤全羊。
他抽出那本最厚的《s-800电气控制系统详解》。
陌生的德文专业词汇,对这个时代的任何人来说都是天书。
他却看得如痴如醉,一手拿着德汉大词典,另一只手在稿纸上疯狂地演算、勾画。
他必须学!
用最野蛮的速度,将这个时代最前沿的工业技术,塞进自己的脑子里!
整整一个星期,李向东活成了一道影子。
除了吃饭上厕所,他所有的时间都泡在这间办公室里。德文资料看完了,就去看苏式的。他把资料室几十年的陈旧图纸和维修手册,一本本地搬进来,日夜攻读。
可新的挑战,在他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被人送上了门。
这天下午,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钳工组的张国栋老师傅,带着几个愁眉苦脸的老技术员,堵在了门口。
“李工。”
张师傅的称呼改了,但那语气里,却带着七分考校,三分不服。
“有个事,得请您给掌掌眼。”
李向东放下图纸,跟着他们走进了轰鸣的一号车间。
角落里,一台老旧的苏式t-62型卧式车床,像一头死去的棕熊,趴在那里。
“又是它?”
李向东认得这台机器,厂里的老古董,毛病多得像老太太的皱纹。
“嗯。”
张师傅指着刀架上一个刚车出来的零件,满脸无奈。
“老毛病,加工出来的轴,头尾总有零点零三毫米的锥度误差。”
“主轴轴承换了,导轨重新刮研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没用!”
张师傅说完,便退到一旁,抱着胳膊,不再说话。
他身后几个老技术员,也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李向东。有求助,也有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
s-800那事儿,你靠的是“巧劲”和“邪门歪道”,可修机器,看的是真功夫。
你这个新上任的副组长,到底行不行?
全车间的人,都在看。
李向东没立刻上前,而是绕着机床走了一圈,然后转身走向技术档案室。
“我先看看它的维修记录。”
他丢下这句话,一头扎进了纸堆。
这一看,就是整整两天。
第三天上午,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束手无策,准备放弃的时候,李向东才拿着一本发黄的维修手册,重新出现在了车床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所有人退后,保持安静。
然后,他俯下身,将耳朵,轻轻地贴在了机床冰冷的床身上。
他又在“听”。
这一次,没人敢再嘲笑。
机床内部,零件运转的声音,沉闷而嘈杂。
“嗡嗡咔啦嗡嗡”
而在李向东的脑海里,这台老旧的苏式机床,正用一种含混不清的,带着浓重口音的“俄语”抱怨。
“达瓦里希我没病我就是没劲儿”
“有时候想使劲儿突然就软了”
不是机械磨损!是动力输出不稳!
李向东猛地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转身,看向一脸怀疑的张国栋。
“张师傅,麻烦您个事,把这台机床的电气控制箱打开。”
张国栋一愣。
“看那个干啥?机械故障,跟电路有啥关系?”
“就看看。”李向东坚持。
张国栋虽然不解,还是挥手让电工拆开了那个布满油污的铁皮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