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三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带着深沉疑窦的独眼注视,如同实质的芒刺,并未因那夜的离去而消散。
秦夜能清晰地感知到,从那之后,村东头那道篱笆小院里投射过来的视线,变得格外频繁和隐蔽。有时是在他“笨拙”地帮着林王氏整理柴垛时,有时是他裹着破麻袋蜷缩在门口晒太阳时(尽管那冬日阳光苍白无力)。视线的主人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隔着稀疏的枯篱或土屋的缝隙,无声地观察、审视。
系统对此保持着冰冷的警惕。
【日常警告:目标个体(林老三)对宿主关注度提升78%。行为模式分析:持续观察,未采取直接接触。风险评估:中等(可能引发现实世界异常认知扩散)。建议:强化伪装,避免展露非常规能力或知识。】
伪装?秦夜心底冷笑。在林老三这种见过血、感知敏锐的老兵面前,过度的“乖巧”和刻意掩饰的低能,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他的应对,是更深的沉默和偶尔流露出符合“病弱孩童”身份的茫然呆滞。同时,将《汲微术》的掠夺范围进一步压缩到极限,确保每一次黑暗中的吞噬都更为隐秘、高效。
身体的恢复缓慢而坚定地进行着。广播体操带来的微薄暖流,《汲微术》窃取的阴冷生机,如同两股性质迥异却在最底层达成微妙平衡的涓流,无声冲刷着这具残破的躯壳。力气在增长,皮肤下的青紫彻底褪去,留下一种常年不见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双眼睛深处的空洞,也渐渐被一种远超同龄孩童的、近乎沉寂的幽深所取代。
系统发布的《蒙学千字文》任务,被他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愚笨”姿态应付着。在林王氏或偶尔路过的村民眼中,这个死里逃生的娃儿,对着林老蔫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出的歪歪扭扭的“人”、“口”、“山”字,总是显得呆愣愣的,半天模仿不了一个笔画。只有秦夜自己知道,每一个烙印在识海中的系统标准字体,都被他拆解、扭曲,用邪道的认知方式强行解析、重构,烙印在灵魂深处,而非系统期望的“教化”路径。
就在这种表面的沉寂与暗流汹涌的僵持中,一丝外来的涟漪,打破了林家坳冬日的死水。
腊月下旬,年关将近。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覆盖了山峦,给贫瘠的土地披上了一层暂时洁净的伪装。村道上积着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这天晌午,村口那条被踩得泥泞不堪的小路上,远远出现了一个挑着担子的身影。
“货郎来喽!货郎来喽!”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孩子先喊了一嗓子,沉寂的山坳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池塘,活泛起来。几个拖着鼻涕、穿着臃肿破棉袄的孩童从低矮的土屋里钻出,兴奋地朝着村口跑去。连一些在家忙活的大人,也忍不住探头张望。
秦夜被林王氏裹得严严实实,抱到门口晒太阳(实则是让他透透气,别总憋在屋里)。他眯着眼,视线穿过屋檐下悬挂的冰凌,落在那越来越近的货郎身上。
那人约莫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打着深蓝色补丁的棉袄,戴着顶同样洗得发白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较低,遮住了眉眼。他挑着一副竹篾担子,两头用油布盖着,随着他略显疲惫的脚步晃晃悠悠。扁担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看起来,和任何一个走街串巷、讨生活的底层货郎并无二致。
但秦夜的瞳孔,却在对方踏入村口、目光看似随意扫过村中景象的瞬间,骤然缩紧!
那目光!看似浑浊疲惫,如同蒙尘的玻璃,但在扫视掠过每一扇门、每一个探头张望的身影(尤其是孩童)时,其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极其快速的、如同精密仪器扫描般的锐利!那不是商贩寻找顾客的市侩,更像是在……筛查!
更让秦夜心头警铃大作的是,识海中那始终冰冷悬浮的白色光球,在货郎目光扫过他所在方位的刹那,极其突兀地闪烁了一下!虽然瞬间恢复平静,但一道冰冷的提示已骤然浮现:
【警告:检测到低强度精神力扫描!来源:未知个体(疑似携带伪装)。】
【扫描类型:被动广谱认知筛查(民用级)。威胁等级:低级。】
【建议:保持常态,避免主动精神对抗。】
被动扫描?!民用级?!
秦夜的心猛地一沉。这哪里是什么寻常货郎!这分明是带着任务来的!而且,很大概率是……九处外围的“眼线”!用最不起眼的身份,进行最基础的、撒网式的筛查!
一丝冰冷的危机感攥紧了秦夜的神经。他瞬间将所有的意念收敛到极致,广播体操的枯燥影像在识海循环播放,《汲微术》的气息被死死锁在肉身最深处。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调整到最自然的、属于病弱孩童的松弛状态,眼神也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孩童看到新奇事物的、怯生生的茫然。
货郎在村中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放下了担子。揭开油布,露出了担子里的货品:针头线脑、劣质的胭脂水粉(包装粗陋)、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麦芽糖块、几个色彩俗艳的拨浪鼓和木陀螺,还有一些磨得发亮的锡皮哨子。东西不多,透着底层生活的廉价和辛酸。
孩童们立刻围了上去,眼睛发亮地盯着那些糖果和玩具,嘴里发出渴望的咽口水声和吵闹。
“糖!娘!我要糖!”一个鼻涕拖得老长的小男孩拽着他娘的裤腿。
“拨浪鼓!阿爹给我买!”另一个小女孩也扯着父亲的衣角。
……
货郎脸上堆起生意人特有的、带着讨好和疲惫的笑容,沙哑着嗓子吆喝:“瞧一瞧看一看了啊!针头线脑,姑娘媳妇用得着!糖果玩具,哄娃娃开心过年喽!便宜卖!便宜卖!”
他一边应付着大人的讨价还价,一边目光看似随意地在围拢的孩童脸上扫过。当他的视线扫过秦夜时,似乎微微停顿了零点一秒,眼神深处那丝锐利扫描的意味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了浑浊。
秦夜安静地靠在门框上,抱着林王氏塞给他的一个破布缝的沙包(里面装着瘪谷子),眼神依旧带着病弱的懵懂。但他全身的感知如同最灵敏的雷达,紧紧锁定着那个货郎。
很快,货郎的目光落在了林王氏身上。林王氏正犹豫着要不要给秦夜也买块糖,家里的铜板实在少得可怜。
“这位大嫂,瞧你家娃儿,身子骨弱,看着就让人心疼。”货郎拿起一块油纸包着的、约莫半个巴掌大小的褐色麦芽糖块,脸上挤出更真诚的笑容,“今儿天冷,给娃儿甜甜嘴吧?算您便宜,俩毛钱!”
林王氏看着秦夜苍白的小脸,又看看那块糖,脸上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数出两枚被摩挲得发亮的铜板,递了过去:“谢……谢谢了。”
货郎笑着接过铜板,将那块麦芽糖递给林王氏,目光顺势再次落在秦夜脸上:“娃儿,来,拿着,甜着呢!”
秦夜迟疑了一下,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林王氏,在林王氏鼓励的目光下,才伸出那只依旧瘦弱、指节分明的小手,接过了那块糖。
入手冰凉、坚硬。糖块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麦芽焦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极其轻微的化学制剂气味。
就在手指接触糖块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明确指向性的精神波动,如同无形的细针,透过糖块表面一层几乎无法察觉的油脂薄膜,精准地刺向秦夜的手部神经末梢!紧接着,一股同样微弱却极具渗透性的、带着某种奇特安抚和涣散力量的化学物质气息,顺着皮肤的接触和麦芽糖本身的甜腻气味,悄然弥漫开来!
【警告:检测到定向精神诱导信号及微量神经活性干扰素(编号:X-C-7型认知弱化剂)渗透!】
【作用机理:短时(约15分钟)削弱目标深层思维活跃度,放大浅层感官愉悦感,诱导思维惰性与服从倾向。】
【威胁判定:低(对宿主无效化精神本源无实质伤害)。】
【处理建议:维持伪装应激反应模式(模仿目标年龄段普通个体受干扰状态)。】
果然!测试!
冰冷的分析瞬间在秦夜识海闪过。干扰素编号?X-C-7?认知弱化剂?九处的手段!用这种最低级、最隐蔽的方式,筛查孩童中是否存在感知异常、精神力天生强大的个体!
秦夜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与残忍的探究欲。他没有任何抵抗!
那股微弱的精神诱导信号如同泥牛入海,被他沉寂如渊的识海轻易吞噬、湮灭。而那试图渗透神经的X-C-7型认知弱化剂,更是在触碰他身体表层防御(融合了《汲微术》阴冷生机与广播体操滋养的肌体)的刹那,就被体内那股微弱的、却蕴含着吞噬特性的能量流悄然分解、吸收!
无害?不!这是绝佳的研究样本!
秦夜表面上,却如同真正被干扰素影响的孩童。他那双原本就带着几分茫然的眼眸,在接触到糖块后,迅速变得呆滞、空洞起来。焦距涣散,嘴巴微微张开,一丝透明的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沿着下巴滴落在胸前破棉袄上。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最原始的、对“甜味”的迟钝渴望。他无意识地、笨拙地将那块坚硬的麦芽糖凑到嘴边,用细小的门牙,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啃噬着,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对周围孩童的嬉闹和大人的谈话完全失去了反应。
“哎呦,这娃儿……”旁边一个妇人看到秦夜这副呆傻流口水的模样,摇头叹息,“病了一场,脑子也……”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林王氏看着秦夜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抹了抹眼角:“能捡回条命……就是山神爷开恩了……傻了……就傻了……阿妈养你一辈子……”
货郎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真诚了几分,看着秦夜那副“标准”的呆滞模样,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其他几个拿到糖果或玩具后、同样显得异常安静和满足的孩童,点了点头,继续招呼其他村民。
没人注意到,就在秦夜啃下那块麦芽糖第一口的瞬间。
他识海中,那冰冷的白色光球(系统核心)表面,无数淡金色的符文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疯狂流转!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的意念被分离出来,化作一枚无形的、结构复杂到极致的烙印!
烙印的核心,正是那股刚刚被他分解吸收的X-C-7型认知弱化剂的分子结构图!以及那瞬间刺入、又被湮灭的精神诱导信号的波动频率图谱!
前世掠夺万法、解析禁制的本能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烙印如同一枚冰冷的毒牙,刺入了他灵魂记忆的深处,牢牢钉死!
货郎在村里逗留了约莫半个时辰,卖出去一些针线和两块糖,便挑着担子,在孩童们恋恋不舍的目光中,踩着积雪,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林家坳。
直到货郎的身影消失在村口山路的拐角。
一直靠在门框上、抱着破沙包、眼神呆滞流着口水的秦夜,才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
涣散的瞳孔深处,一丝冰冷的、如同淬炼了千年寒毒的幽光,一闪而逝。
嘴角,那点糖屑和涎水混合的污迹下,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X-C-7型认知弱化剂?
精神诱导频率图谱?
好东西。
村东头篱笆小院里。
林老三拄着拐杖,站在低矮的土墙后。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透过枯枝的缝隙,死死盯着村口方向,直到货郎的背影彻底消失。
他的脸色异常凝重。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硬木拐杖粗糙的表面。
货郎……看着没什么不对。
可那走路的步子……
那看村里娃儿的眼神……
还有……林家那小崽子吃糖时的样子……
林老三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他活了这么大岁数,战场上滚过,山里跟野兽搏过命。他对危险和异常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这个货郎,让他心里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他猛地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快速地走回自己那间同样简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屋。屋内弥漫着硝石、兽皮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他走到那张用树墩子做成的简陋桌子前。
桌上铺着一张发黄的、残缺的毛边纸,上面用炭条画着一些奇怪的线条和符号——那是他昨夜辗转反侧,凭着记忆,将深深刻在脑海里的、从林家墙角石板上看到的诡异刻痕,临摹下来的图形!图形旁边,还写着他仅认识的几个字:林石、石头、鬼画符……
林老三那只锐利的独眼,死死盯着纸上那两个扭曲的、充满不祥意味的刻痕图案,又猛地抬眼,仿佛穿透土墙,再次看到那个抱着糖块、眼神空洞呆滞的孩童身影。
他粗糙的大手猛地攥紧了那张毛边纸!
一股寒意,比屋外的风雪更刺骨,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那货郎……不对劲!
林家那小崽子……更不对劲!
这一切,都让他想起年轻时在战场上,那些穿着白大褂、拿着注射器、给俘虏注射一些东西后,俘虏们变得呆傻听话的场景……
林老三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猛地拿起那张画着刻痕的毛边纸,凑到桌上的油灯火焰上。
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脆弱的纸张边缘,迅速吞噬着那诡异的刻痕和他歪歪扭扭的字迹。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如同刀劈斧凿、此刻却布满了惊疑、恐惧和某种决绝的脸庞。那只锐利的独眼里,再无半分浑浊,只剩下冰冷的寒光。
纸化成灰烬,飘落在冰冷的地面。
林老三拄着拐杖,沉默地站在桌前,如同一尊在风雪中矗立了千年的石像。只有那紧握着拐杖、指节捏得发白的大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山风卷着雪沫,猛烈地拍打着糊着厚厚草纸的窗户,发出沉闷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