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冰冷的玻璃门外,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勾勒出繁华却陌生的夜景。陈景川没有开灯,独自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电脑屏幕早已自动熄屏,映出他模糊而疲惫的轮廓。
下午那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在几个小时的独自驾驶和冷风吹拂后,暂时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张婷的那通电话,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里最痛的地方,不断释放着怀疑和屈辱的毒素。
他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却发现根本无法集中精神。那些被刻意压抑的、细碎的往事,如同沉渣,被这根毒刺搅动,纷纷泛起,带着更加尖锐的讽刺意味,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其中一个日子,如同烙印般滚烫——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就在三个月前。
他记得那天,他特意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提前半天离开工作室,亲自去超市采购了她爱吃的食材。他甚至翻出了恋爱时记录的菜谱,那上面还有她当年俏皮的字迹点评。
他在厨房里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精心准备了她最喜欢的几道菜,煎牛排的火候恰到好处,沙拉摆盘得像餐厅里的艺术品。餐桌上铺着她挑的亚麻桌布,中间摆着盛开的鲜花,冰桶里镇着她偏爱的那款起泡酒。
他还特意将书房抽屉深处那个丝绒盒子拿了出来,里面是一条他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钻石项链,花了他工作室小半年的分红。他想象着她看到礼物时惊喜雀跃的样子,嘴角甚至不自觉地扬起过。
一切都很完美,只等着女主角归来。
他给她发过消息,问她几点能下班。她说快了,有点事处理完就回来。
然而,六点,七点,八点……餐桌上的菜肴一点点失去热气,冰桶里的冰块渐渐融化,起泡酒瓶身挂满的水珠也变得稀疏。烛台上的蜡烛都快燃尽了。
他打她的电话,第一次无人接听。第二次,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某个卖场,有巨大的音响声和嘈杂的人声。
“景川?怎么了?”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急促和不耐烦。
“你到哪里了?菜都快凉了。”他压着心里的不快问道。
“啊!对不起对不起!”她在电话那头惊呼一声,语气充满了歉意,但随即被另一种情绪覆盖,“我这边临时有点事,一下子走不开。梓轩他想买台新电脑做设计,怕自己不懂被坑,非要拉着我来电脑城帮他看看挑一挑。这里人太多了,吵死了……”
陈景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纪念日的烛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不能让他自己买或者改天吗?”
“我也说了啊,可他说明天就有急用,而且来都来了……”李一诺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纠缠后的无奈,但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被需要的满足感,“哎呀,很快的,已经看好一款了,正在砍价呢!砍完价拿了机器就走!最多再半小时,不,二十分钟!你先吃,别等我了,给我留点菜就行!”
说完,她似乎又被那边的人叫走,匆匆忙忙说了句“回头再说”就挂了电话。
陈景川握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看着一桌精心准备却逐渐冰冷的菜肴,和那个孤零零放在桌上的丝绒盒子,只觉得无比讽刺和荒唐。
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推掉工作精心准备的晚餐。她答应得好好的。
却为了陪另一个男人买电脑,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对着冷掉的饭菜等了近三个小时。
最终,她快九点才到家。风风火火地进门,连声说着抱歉,脸上还带着刚从外面赶回来的潮红和疲惫。
她看到那一桌显然没动过的菜,愣了一下,似乎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愧疚。但那份愧疚很快被后续的解释冲淡。
“对不起嘛景川,真的没想到会弄那么晚。梓轩那孩子太纠结了,什么都想问我意见,砍价也磨磨唧唧的……”她一边脱外套一边说,语气里带着抱怨,却又奇异地有种“我能搞定”的得意。
她坐下来,匆匆吃了几口已经彻底凉透、油脂都有些凝固的牛排,嚼蜡般咽下去,夸了一句“味道还行”,便放下了筷子。
至于那个丝绒盒子,她打开看了一眼,说了句“很漂亮,谢谢老公”,便随手放在了一边,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手机上,开始回复积压的消息,嘴角还带着笑意,不知道是在跟谁聊天。
那条价值不菲的项链,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见她戴过。
回忆到这里,陈景川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和痛楚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当时为什么就那么轻易地原谅了她?为什么就被她那句“孩子不懂事”、“他一个人不容易”给说服了?甚至后来还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气,不够体谅她?
真是可笑至极!可悲至极!
他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哽咽的嗤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受伤野兽。
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打破这令人发疯的寂静和回忆的折磨。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想拿出烟,却发现早就戒了。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房里散落的几本旧相册——那是他们刚结婚时她兴致勃勃整理的,如今早已蒙尘。而她的手机……
手机!
一个冰冷的念头骤然闪过。
他几乎是冲回书房,拿起自己的手机,指尖僵硬地划开屏幕。他没有任何窥探她隐私的习惯,甚至知道她的手机密码都从未查过。
但此刻,那个怀疑的毒瘤已经侵蚀了他所有的原则和底线。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死一般,迈步走向主卧。卧室门关着,里面静悄悄的,不知道李一诺是在里面哭泣,还是已经睡了。
他拧开门把,推开门。
卧室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李一诺侧身躺着,背对着门,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
他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死死盯在了床头柜上——她的手机正放在那里充电,屏幕朝上。
他屏住呼吸,一步步走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既期望发现什么,又恐惧发现什么。
他拿起那只冰冷的手机。
屏幕因为他的动作而亮了起来,不需要解锁,屏保图片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不是他熟悉的、他们某次旅行时的合影,也不是她曾经喜欢的某个卡通形象。
那是一张明显的团队建设合影,背景是某个拓展基地,十几个人穿着统一的文化衫,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李一诺站在中间偏右的位置。而紧挨着她,几乎将头亲密地靠在她肩膀上的,正是那个笑容阳光、眼神却让张婷觉得“不对劲”的林梓轩!
李一诺的手甚至还搭在林梓轩另一侧的肩膀上,笑得眉眼弯弯,嘴角上扬的弧度是陈景川许久未曾见过的开怀和放松。两人头靠得那么近,姿态那么自然亲昵,在人群中仿佛自成一个刺眼的小团体。
陈景川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盯着她脸上那陌生而刺眼的笑容,盯着那个年轻人毫不掩饰的亲近姿态。
原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是这样的。原来,她的开心和放松,早已与他无关。
他猛地想起,曾几何时,她的手机屏保,是他们婚纱照的剪影,是她偷拍他睡着时的侧脸,是他们一起在海边看的落日……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都不见了?
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换成了和别人的亲密合影?
一种尖锐的、仿佛心脏被生生撕裂的痛楚,猝不及防地席卷了他,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愤怒和怀疑都要来得猛烈,来得彻底。
纪念日冰冷的晚餐,和眼前屏幕上她与别人紧靠的笑脸。
他精心准备却蒙尘的礼物,和她屏幕上刺眼的合影。
过往的失落与当下的无视,在这一刻形成了最残忍、最刻骨的对比。
原来,早在很久以前,在他还傻傻地以为只是工作忙碌导致些许疏远的时候,在他还一次次用“她只是心善”来麻痹自己的时候,她就已经……走远了。
手机屏幕因为他久久未动,再次暗了下去,最后的光亮消失,将他彻底抛入一片冰冷的黑暗之中。
他握着那只冰冷的手机,像握着一块寒铁,冻得他整颗心都在颤抖。
黑暗中,他无声地站着,仿佛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眼底那一片支离破碎的痛苦,证明着他还在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