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大明中兴:弘治长歌 > 第6章
夜色如墨,泼洒在紫禁城连绵的宫殿之上,唯有安乐堂,这座被世人遗忘的冷宫,仿佛被墨色浸透,连月光都吝于洒下半分。
殿内,一豆如萤的油灯,在穿堂的寒风中挣扎摇曳,将三个人的影子拉扯得支离破碎,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覃吉苍老而平稳的声音在寂静中回响,他正为面前的孩子讲解《孟子》。
那孩子,朱祐樘,虽年仅六岁,却端坐如松,神情专注,丝毫没有寻常孩童的顽劣。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也掩不住与生俱来的贵气。
忽然,朱佑樘合上了手中的《尚书》,抬起头,那双清澈如古潭的眸子在昏暗的灯火下,映着一丝超越年龄的迷惘与探寻。
他望向一旁正为他缝补衣物的纪氏,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娘亲,我究竟是谁?”
“啪嗒”一声,纪氏手中的针线坠落在地。
她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总是带着忧愁的美丽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惊恐与泪水。
这个问题,是她六年来最大的恐惧,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
她以为,只要她不说,这把剑就永远不会落下。
覃吉放下书卷,浑浊的他轻轻按住朱祐樘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殿下,您是天命之人。”
“天命之人?”朱祐樘重复着这四个字,小小的眉头紧紧蹙起。
他环顾这四壁漏风的破败宫殿,感受着身上单薄衣衫透进的寒意,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与执拗,“覃伴伴,我若真是天命之人,为何要生于斯,长于斯,如地窖里的鼠蚁,终日不见天日?”
这一问,如利刃剖心。
覃吉一时语塞,而纪氏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知道,瞒不住了。
这孩子的心智,早已不是三言两语的安抚便能糊弄过去的。
他的眼睛,已经开始看透这冷宫的高墙,望向墙外那片本该属于他的世界。
她踉跄着跪倒在朱祐樘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传递给他。
灯火下,她的面容憔悴,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祐儿,我的孩子……娘亲今日,便将一切都告诉你。”
她的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却将一桩惊天秘密缓缓揭开。
从那个改变她命运的夜晚,偶遇微服的宪宗皇帝,到龙恩眷顾,珠胎暗结;从万贵妃的滔天妒火,到一次次险恶的堕胎毒药;从忠心耿耿的宫女冒死相告,到她假称腹中生瘤,被贬入这与世隔绝的安乐堂……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与泪。
“……若非张敏公公暗中接应,周善大哥拼死守护,你我母子,早已化作一滩血水,连枯骨都寻不到了。”纪氏泣不成声,“你不是无名之辈,你是当今圣上的血脉,是真正的皇子啊!”
覃吉与一旁侍立的周善,皆是面色肃然,眼眶泛红。
这些往事,他们是亲历者,是守护者,其中的凶险与绝望,远比言语所能描述的要残酷百倍。
朱祐樘静静地听着,小小的身躯没有一丝颤抖。
他伸出稚嫩的手,轻轻拭去纪氏脸上的泪水。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孩童听闻此等秘闻时该有的惊慌,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思,仿佛夜空中最遥远的星辰,冷冽而明亮。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依次扫过为他构筑起这方小小天地的三位亲人,声音虽轻,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娘亲,覃伴伴,周大哥。若我将来为君,定不使忠良蒙冤,不让亲者流离。”
这誓言,不像一个六岁孩童的戏语,倒像是一位君王对天下的承诺。
纪氏怔住了,覃吉与周善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与一丝……希望的火焰。
然而,命运的考验,从不会因为一句誓言而停歇。
就在这秘密被揭开的深夜,危机已如鬼魅般悄然逼近。
宫墙之外,几道黑影在巡逻太监换防的间隙,如壁虎般贴着墙根,无声无息地接近了安乐堂那扇早已腐朽的偏门。
为首的,是西厂总管梁芳的心腹太监,小德子。
他眼中闪烁着豺狼般的贪婪与残忍,手中捏着一张伪造的司礼监文书。
“都听好了,梁公公有令,安乐堂这废妃当年入宫时带了不少私房,定是藏在某个地窖里。今夜借查旧账的名义,务必把东西给咱家翻出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周善的耳朵微微一动。
他曾是锦衣卫的好手,只因得罪了权贵才被罚入宫中为奴,听力远超常人。
那几乎微不可闻的衣料摩擦声和压抑的交谈,让他瞬间警觉。
他一个箭步来到门缝边,透过那细小的缝隙,看到了外面晃动的灯笼影子和几双皂靴。
“不好!是西厂的人!”周善脸色大变,压低声音对覃吉说道,“来者不善,看样子是冲着地窖来的!”
地窖!
那是他们收藏最后一点过冬粮食的地方,更是朱祐樘出生后头两年,躲避搜查的藏身之所。
虽然孩子早已不住那里,但里面还留有一些襁褓和旧物,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纪氏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地将朱祐樘紧紧搂在怀里。
“莫慌!”覃吉他迅速做出决断:“周善,你出去,闹起来!就说你偷喝了酒,耍酒疯,把他们引到前院去!”
“明白!”周善毫不犹豫,抓起桌上冷掉的半壶浊酒,猛灌了几口,脸上瞬间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纪娘娘,”覃吉转向纪氏,“您即刻躺下,就说旧疾复发,心口绞痛,拖住他们!我去安排殿下!”
说罢,他拉起朱祐樘的小手,不顾孩子疑惑的目光,快步走向后殿一处破墙。
他撬开一块松动的墙砖,外面竟是一个早已废弃多年的马厩,杂草丛生,黑暗而肮脏。
“殿下,委屈您了。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不要出声。这里最危险,也最安全。”覃吉的声音急促但清晰。
朱祐樘看着覃吉焦急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矮小的身子敏捷地钻了出去。
几乎在同时,“哐当”一声巨响,安乐堂的破门被粗暴地踹开。
周善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堵在门口,对着闯进来的小德子等人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狗东西,敢闯你周爷爷的地盘!滚出去!”
小德子一愣,随即满脸嫌恶地捏住鼻子:“一个失势的奴才,也敢猖狂?给我拿下!”
几名太监立刻上前与周善撕打起来。
周善借着“酒疯”,拳脚看似杂乱无章,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将所有人都引向远离后殿的前院,叫骂声、扭打声响彻了整个寂静的院落。
小德子不耐烦地啐了一口,绕开打斗的人群,径直带了两人冲入内殿。
一股霉味和药味扑面而来,只见纪氏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不住地呻吟,额头上冷汗涔涔。
“你……你们是什么人?咳咳……”纪氏虚弱地问道,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奉命查账!”小德子不耐烦地晃了晃手中的文书,目光如鹰隼般在殿内扫视,最后定格在通往地窖的那块活板上。
他冷笑一声,一脚踹开挡路的破桌子,伸手就要去拉那铁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脆的童声,竟从他们身后的院子里响起。
“你们找东西,为何不问问我?”
小德子猛地回头,只见一个衣衫单薄的孩童,正站在马厩的阴影之外,月光勾勒出他瘦小的轮廓。
他脸上沾着些许灰尘,眼神却异常明亮,毫无惧色地直视着他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个孩子?
安乐堂里怎么会有一个孩子?
小德子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朱祐樘。
这孩子看上去五六岁的模样,虽然瘦弱,但眉宇间竟有一股说不出的凛然之气。
他心中起疑,但梁芳交代的任务是“寻宝”,可没说这里还藏着个孩子。
若真是出了人命,尤其还是个孩子,传到圣上耳朵里,即便是梁公公也保不住他。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会在此地?”小德-子厉声问道,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
朱祐樘却不答,反而向前走了两步,指了指地窖的方向,又指了指殿内几个破旧的箱子,慢悠悠地说道:“你们要找的东西,不在那里,也不在这里。我知道在哪。”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让小德子等人面面相觑。
难道这废妃的财宝,竟是让这小鬼看管着?
“在哪里?”小德子追问,语气中多了一丝急切。
朱祐樘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他伸出小手,指向院中那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就在那里。不过,要拿到它,得有缘人才行。你们……是吗?”
小德子被他这故作高深的样子弄得将信将疑。
他走到井边,探头往里看,里面黑漆漆的,除了腐烂的落叶和蛛网,什么都没有。
他顿时感觉自己被一个黄口小儿给戏耍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而此时,被周善缠住的几名太监也已将“醉酒”的他制服,押了过来。
小德子看看躺在床上“垂死”的纪氏,又看看被打得鼻青脸肿却还在骂骂咧咧的周善,最后再看看这个眼神清澈、神态自若得有些诡异的孩子,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寒意。
这安乐堂,处处透着古怪。
再待下去,只怕夜长梦多。
他权衡利弊,最终还是决定先回去复命。
财宝可以再找,但在此地惹上不明不白的麻烦,实为不智。
“我们走!”小德子狠狠地瞪了朱祐樘一眼,仿佛要将这张小脸刻在心里,随即一挥手,带着手下狼狈地退出了安乐堂。
直到那伙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紧绷的气氛才轰然瓦解。
纪氏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过去将朱祐樘紧紧抱住,上下检查,口中喃喃道:“祐儿,你吓死娘亲了!你怎么敢自己跑出来?”
覃吉和挣脱开的周善也围了上来,脸上满是后怕与不解。
朱祐樘任由母亲抱着,轻声解释道:“我若不出来,他们迟早会发现马厩。与其被动被擒,不如主动现身。他们见我是个孩子,只会觉着奇怪,不会下死手。我将他们引向枯井,不过是拖延时间,让他们心生疑窦,自行退去。”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逻辑缜密。
纪氏与覃吉相视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他们知道,从今夜起,这个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孩子,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们时刻庇护的懵懂幼儿了。
他已经开始用自己的智慧,为自己,也为他们,搏出一条生路。
风波过后,冷宫的生活看似恢复了平静,但每个人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块更沉重的石头。
西厂的这次搜查,像是一声警钟,预示着这脆弱的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潜入安乐堂,来人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敏。
他带来了宪宗皇帝的近况——圣上在批阅奏折时,无意中感叹了一句“朕年事已高,膝下犹虚”,随即问起了几位皇子的近况。
这句无心之言,在张敏听来,却是天赐良机!
他连夜冒险前来,将一封密信交到覃吉手中,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时机已至,若再拖延,恐生变故,前功尽弃!”
纪氏捧着那封信,泪如雨下。
她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让孩子离开冷宫,去认祖归宗,是他活下去、实现抱负的唯一机会。
可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冷宫废妃与当朝太子,云泥之别,此生恐再难相见。
她哭了一夜,也想了一夜。
天将破晓时,她亲手为朱祐樘换上了一件张敏送来的、半新不旧却干净整洁的衣袍,梳理好他的头发,眼中的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无尽的温柔与不舍。
晨曦初现,淡金色的光芒刺破了笼罩京城的薄雾。
安乐堂破败的大殿前,朱祐樘整理好衣冠,对着纪氏、覃吉、周善三人,行了一个端正无比的跪拜大礼。
“砰、砰、砰。”三个响头,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也叩在三位守护者心间。
“娘亲,覃伴伴,周大哥。”他抬起头,晨光照亮了他坚毅的小脸,“孩儿此去,前路未卜。但若有朝一日,孩儿能得天下,定不忘三位再造之恩!”
纪氏再也忍不住,捂住嘴,转身冲回殿内,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崩溃的泪容。
周善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也是虎目含泪,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覃吉扶起朱祐樘,为他理了理衣领,低声念道:“殿下,去吧。愿此去前程似锦,再无坎坷。”
朱祐樘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殿门,毅然转身,跟着前来接应的张敏的小内侍,一步步走出了这座囚禁他六年的牢笼。
他的身影,在清晨的薄雾中渐渐变得模糊,最终消失不见,仿佛一段被尘封的传奇,终于开启了它走向世人的第一页。
冷宫之内,万籁俱寂。
纪氏从殿内走出,仰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她的脸上没有了泪水,只有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与信念。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轻声呢喃,像是在对孩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的孩子,终将归来。”
夜,再次降临。
安乐堂里空空荡荡,少了一个人的存在,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而冰冷。
覃吉坐在油灯下,面前摊开着一本《礼记》。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无论境遇如何,读书与讲学,是他最后的坚持。
只是今夜,听他讲学的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
他看着对面那张空荡荡的小凳子,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朱祐樘端坐的影子。
他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却突然顿住了。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灯火,又缓缓移向墙角最深的阴影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起来。
这冷宫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