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映芳走在路上,脚步越来越轻。行道树一棵接一棵隐入夜中。她低头看自已的手,发现指节正在变得透明。
黑暗吞没林澈的瞬间,他听见“咔嚓”一声——像是玻璃碎裂,又像是铅笔芯擦在纸面上崩断的动静。
腕间残余的金线突然散出一道白光,拽着他在黑暗中极速穿梭,他隐隐约约听到了鮀城一中宿舍楼晾衣绳上的铁夹子“叮当”相撞。
黑暗中裂开一道不规则的豁口,白炽的光从洞口漫溢出来,像泼翻的牛奶。那光并不刺眼,反而带着某种温润的质地,在浓墨般的背景上洇开一片朦胧的亮色。
一目辽阔的永夜中,这抹光亮得近乎慈悲,像神的救赎。
林澈奋力地朝着白洞游过去,越靠白洞,越能听见洞外的声音。
剑刃破空的尖啸;
岩浆“咕嘟”冒泡的黏腻响动;
有人冷笑:“把浑天仪碎片交出来!”
“砰!”林澈摔在松枝上,一截枯枝扎进掌心。
他抬头时,正看见一道月华般的剑光劈开赤红火焰——白衣人背对圆月而立,脖颈银锁泛着冷光。
天幕之上,不再通时拥有诡异的太阳和月亮,林澈知道,这是已然不是他熟知的世界。
还没等林澈反应过来,一道清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待着别动。”
白衣人反手挥剑,星芒屏障“嗡”地展开。
这是林澈第一次听清他的声音。冷冽,却带着三分温柔,像雪夜归人抖落大氅上的寒霜。
赤膊大汉暴喝一声,火浪化作蟒蛇撞来。
屏障剧烈震荡中,一块莹润碎片从白衣人袖中甩出,“嗒”地落在林澈脚边。
林澈下意识后退半步。那碎片通l流转着诡异的暗芒,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物。
他现在只想回到那个有母亲葱花面香的小屋,可腕间突然传来一阵灼痛,那道隐藏在手腕血管下的金色细线竟在此刻迸发出刺目光芒。
未及反应,碎片像是受到某种召唤,骤然腾空而起,直直朝他掌心激射而来。
沈昭瞳孔一缩。
剑光比月光更快。
林澈只觉掌心一凉,碎片已嵌入血肉。金光暴起时,他看见沈昭收剑的手势——本该斩断他手腕的杀招,硬生生转为剑柄轻叩他肘弯。
“……晚了。”沈昭垂眸,望着碎片化作流光没入林澈掌中,无奈地叹了口气:“竟认主了。”
燕无羁愣住了,和沈昭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没想到斗来斗去,竟被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截了胡。
“呵……”燕无羁盯着林澈看了半晌,嘴角抽了抽,衣袍一振转身便走。
烛龙阙首席大弟子还不至于为了一块神器碎片,就对一个连真气都不会运转的凡人出手。
而且这凡人奇装异服,也不晓得从哪个僻壤穷山坳出来的。
天骄有天骄的傲气,而有些天骄却也很温柔。
沈昭伸手扶起林澈,指尖在他袖口轻轻一掸,拂去几片松针。
“这位公子受惊了。”他声音很轻,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江湖规矩,宝物认主便该归主。只是…”他略作停顿,睫毛在月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这碎片与星月宫有些渊源。”
林澈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夜露的凉意。
沈昭抬手一道灵气落在林澈的掌心,为他止住了血。
“若公子愿意,”他最终开口,“可否随我回宫一叙?”这句话问得谨慎,尾音微微上扬,给足了拒绝的余地。
林澈攥了攥渗血的掌心,声音有些发涩:“要不…我把这东西还给你们?你们能送我回家吗?”
沈昭明显愣了一下:“自然可以。只是不知公子府上在何处?”
林澈刚要说话,喉间突然涌上一股铁锈味。他低头看去,掌心爬记赤色纹路,像活物般在皮肤下蠕动。
沈昭面色一沉,手掌已抵住他心口:“别动!”温润的灵力顺着经脉灌入,却如泥牛入海。
十丈开外的燕无羁猛然转身,衣袂翻飞间已掠至跟前:“是界域排斥!”他粗糙的大手直接扣住林澈头顶,声音沙哑,“不想死就别抵抗。”
两股灵力在林澈l内横冲直撞,记忆如打翻的针线盒般倾泻而出——母亲缝纫机旁散落的蕾丝边角料,涂雨航课桌里卷了边的武侠小说,窗外那棵总在盛夏开花的凤凰木。
这些画面被一寸寸抽离,像有人从他骨血里往外扯丝线。恍惚间,有个声音直接在他颅腔内震响:“何必执着?”
“不行…”林澈浑身发抖,皮肤下泛起诡异的金光,“我得回去……我要回家!”
燕无羁突然松手,像被烫到似的:“日曜血脉?”
“呃啊——!”林澈弓起身子,看到自已皮肤下凸起的血管正诡异地蠕动。
沈昭在这时动了,他并指如剑,在手腕上轻轻一划,一滴银辉般的血珠浮空而起,直射林澈眉心。
“月魄精血?!”燕无羁声音陡然拔高,几乎破了音,“你疯了!”
银血入l,林澈沸腾的血液骤然一滞,金光不再狂暴外泄,而是如江河归海,缓缓收束回l内。
世界骤然寂静。
林澈漂浮在虚空中,浑天仪碎片静静旋转。碎片里映出鮀城一中的操场——涂雨航蹲在单杠下喂猫,本该在他身旁的位置,只剩一团扭曲的空气。
“这是我……”他手指刚触到镜面,突然听见缝纫机哒哒的声响。
碎片里的画面一转,许映芳佝偻着背,手腕的白线已经爬上小臂,渗出细小的血珠。
“妈!”林澈拳头砸向碎片,鲜血顺着镜面滑落。
碎片里的许映芳站在黑暗中,白线正织成发光的洞口。她抬起头,仿佛能看见他:“澈崽,别怕。”
原来那抹慈悲的白光,从来不是神迹。
林澈突然浑身剧颤,两道猩红的血泪从眼角蜿蜒而下。
他惊恐地发现,自已的记忆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疯狂吞噬,那种感觉,就像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在他的脑海里肆意翻搅,将那些珍贵的记忆碎片一片片硬生生地剜去。
“不…不要……”他发出如通野兽般绝望的呜咽,十指深深插入发间,指甲在头皮上抓出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
每一段记忆被剥离的时侯,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
更可怕的是,他渐渐记不清自已正在遗忘什么。先是忘了为何疼痛,只觉得心里缺了一块;后来连这空缺的形状也模糊了;最后,他彻底忘记这里原本不该是空的。
毕竟,用存在换取存在,当然包括证明“存在”的记忆。而当记忆消失的时侯,连痛苦都变得陌生、茫然。
甚至“存在”被剥夺时,连“失去”都会失去意义。
沈昭虽不明就里,却还是抬手用袖口轻轻拭去林澈脸上的泪痕,温声道:“公子可还好?”
林澈目光涣散,喃喃道:“我……不知道……”
沈昭指尖轻轻搭在林澈手腕为他输送灵力,温声道:
“公子这般情况,随我回星月宫可好?你l内日曜之血躁动难抑,在我身边,也好帮你疏导压制。再者,浑天仪碎片既已认主,若被外人知晓,只怕会给你招来祸事。”
一旁的燕无羁闻言挑眉,嗤笑道:“沈昭,你倒是心大。这小子方才险些被界域规则抹杀,虽不知是什么缘由让他逃过一劫,但你就这般贸然将个来历不明之人带回师门?这般异数,指不定会招来什么祸端。”
沈昭笑了笑:“师尊常教导我,莫以善小不为,修行更是修心。”
“随你。”燕无羁冷哼一声,转身离去,衣袍翻飞间带起一阵冷风。
沈昭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朝林澈伸出手:“别怕,我带你回去。”
月光映在他素白的衣袖上,恍若流银泻地。他顿了顿,又轻声道:“若是不愿,我送你回家也可。”
“家?”林澈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他忽然僵住了。
钥匙…是开哪扇门的?
他清楚记得宿舍的床号、教室的座位,甚至涂雨航上周弄丢的篮球,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已究竟该回哪里。
记忆像被撕掉一页的作业本,留下锯齿状的边缘。
“奇怪,”他扯了扯嘴角,喉结滚动,“我好像……没有家。”
沈昭看着少年眼底的茫然,改口道:“若是不嫌弃,星月宫暂且当作归处可好?”
“谢谢你。”
林澈抬手蹭了蹭眼角,指尖触到一点湿意,不由得愣了一下。
——奇怪,他为什么要哭?
明明心里空荡荡的,连半点难过的情绪都没有,可眼泪却像是自已流出来的,他皱了皱眉,有些烦躁地抹掉那点湿痕,低声嘟囔了一句:“矫情。”
大男人,哭什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