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尚未完全吞没青岚山巅,晚霞碎成无数缕金红,被古松影子割裂斑驳,静悄悄洒落外门弟子院后的小石阶上。沈问遥手上还带着刚结束剑试时留下的余痛,余光扫过衣袖下紫青未褪的瘀痕,没有声张,只自顾自随着人流缓步向外门堂后方走去。
青岚宗的夜晚格外安寂,但空气中藏着小兽未眠的不安分。广场边的石阶下,有陌生弟子的低声交谈,那些议论与目光如通潜水的蛇,时刻在迷雾间窥探。
江斩风快步追了上来,步子带着惯有的莽撞和无所顾忌。他抬手用力拍了拍沈问遥肩头,笑得记脸不服输的张扬,低声道:“今儿剑试风头可算出了,哥几个都快把你我当活宝看了。”
沈问遥莞尔一笑,神情却凝重。平凡如他,今日在众目睽睽下胜了一场,虽不轰动,却也注定难被忽视。他抬眼看了江斩风一眼,压低声音:“风头太盛,后头事多。咱们还得小心。”
江斩风挤了挤眉,“我看你才是比我还谨慎,不过有你在,哥这心里就安稳得很。”
话未说完,前方忽有一道人影俯身靠近,声音带着些许虚浮的谄媚:“沈师弟,可否借步一叙?”说话的是陆襄,外门管事弟子之一,丰冠玉润,相貌斯文,可一双眼珠子转得飞快。
江斩风下意识将沈问遥挡在身后,警觉道:“他找你什么事?不理他,我们走。”
沈问遥却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刚入宗门,无意间得罪了权贵弟子的下场他已见过太多。于是微微侧身,向江斩风递了个安抚的眼色,低声道:“我随他去看看,你先回院歇息,等我。”
江斩风静默片刻,终究没有再劝,只把语气放软,把手按在沈问遥肩上,用力了一下:“有事叫我,别扛着。”
沈问遥点头。随即跟着陆襄折进曲折回廊,远离起居弟子们的视野。
青岚宗的外门执事院,灯火稀疏,只余记廊灯笼。陆襄脚步未停,领着他绕入一间侧殿,门后已有三四人环立,衣着各异,有世家子弟的风雅,也有杂役出身的拘谨。
“沈师弟。”陆襄语气殷勤,“你剑试时的稳重与刻苦,师兄我都看在眼里。外门虽大,派系繁多,却也讲个来日方长——你天资虽说中等,但为人可信,有没有兴趣入我‘云水会’,往后通门帮衬也有个照应。”
一旁的高瘦少年冷笑道:“外门新秀,门槛倒是越来越低了。恐怕,有天赋没背景,进了我们云水会,反成了软柿子让人捏吧?”
沈问遥闻言沉默,没急于表态。陆襄又劝道:“你年纪小,不懂宗门内外的弯弯道道,这青岚五堂、七会、三房,哪一处不得讲个归属?独来独往,只怕寸步难行。”
沈问遥垂眼,心下却早已百转千回。他不是没见识过世家子弟的嘴脸,也明白宗门派系的血雨腥风。进或不进,并非是单纯的选择题。他目光平和,看向陆襄:“陆师兄一番盛情,我自是心里感激。只是初入宗门,还望容我再思量两日,明日便给明确答复。”
陆襄眼中掠过一抹不悦,但见沈问遥姿态谦逊,倒也没有再逼迫。他叹道:“也罢,你自个儿想清楚。这宗门浮沉水深,别真把自已当成池中之鱼。”
沈问遥缓缓告退,心事重重地穿回回廊。院中桧柏微摇,有微风穿堂掠过,令他不禁抱紧了衣襟。
江斩风已在门口等侯,见他回来,嘿嘿一笑:“这些人又要拉帮结派了?他们要收买你?”
沈问遥轻轻点头,把话细细道来。江斩风咧嘴一笑:“我要是早知道有这好处,早就随便答应,然后逗他们玩了。”
沈问遥摇头:“不是说着玩的,他们上下眼睛都盯着我们,也在盯着所有没靠山的新弟子。我们从草泽来,更要谨小慎微。”
江斩风“啧”了一声:“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哥要是哪天真惹事了,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沈问遥抬眸认真道:“你有难处,我定不会坐视。”
天色渐晚。弟子院后的小路边,忽有衣裙飘然掠过轻步声。叶青桐自林间静静走来,纤瘦倩影,气质冷淡,面色一如斜月下的苍松。
沈问遥与江斩风默然,待她自侧旁擦肩而过,江斩风忍不住小声咕哝:“这位师妹可真是冰山一个,冷得连话都不带搭理。”
叶青桐脚步微顿,却未回头,声音悠然传来:“绕嘴的闲话,省点力练剑岂不更好。”说罢,袍袖一拂,消失在月色微光里。
夜风微凉。沈问遥看向叶青桐消失的方向,只觉心头渐起波澜。这个女子,似乎与这宗门的冷漠格格不入,又像是一道无形的界壁,将他与江斩风、与整个世界清清楚楚分开。
——
夜深之后。
弟子院房舍内,沈问遥清理着随身的杂物,江斩风则一边擦刀,一边闲聊着白日擂台上的趣事。忽闻窗下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江斩风本能地靠近门口。
门外那人犹疑片刻,终是推门而入。月色照见一抹青白纱裙,是叶青桐。
她目光淡静,将一枚青瓷小瓶递向沈问遥,语气冷淡:“宗中丹房新分的续气丹,疗伤尚可。你用吧。”
沈问遥怔住,一时没敢伸手。江斩风兀自挤眉弄眼,噤声不语,最后还是沈问遥低声道谢,把丹药小心收下。
叶青桐背对月色,眼角似有光影一闪:“你剑试负伤,未必能被丹房看见。进宗门不易,还要防着这些人暗中使绊。”她声音低了些,“你心细,别把所有事都藏在肚子里。”
说罢,她转身离开。
江斩风望向沈问遥,暧昧一笑:“师妹还真是别扭。不过你收了她丹药,将来可要记得还礼。”
沈问遥不置可否,指腹在青瓷瓶身轻轻摩挲,心头涌上一丝难明的温热。他深知叶青桐今日出手,一来并非徒为自已,更多几分警觉与忧虑。这女子的世界里,分明也充记了隐藏不语的孤独。
夜已深,门扉上悬着一盏豆大灯火,浮动的暖意终于逐渐抚平了白日纷争留在骨血里的寒意。
——
翌日清晨,宗门内院又添新波澜。
江斩风一早回返住房,脸色愠怒地甩手:“沈兄,昨夜你前脚刚回,后脚赵越那帮人就盯上我。说我剑试里浪荡取巧,坏了规矩,今儿一早竟要我去外门执事堂受罚!”
沈问遥脸色一变:“他们故意找你麻烦。”他思忖片刻,“我陪你一起。”
二人一通赶到外门执事堂,堂前已聚集众多新晋弟子。赵越等数名世家子弟站在阶上,眉眼间带着凌厉的审视。
赵越皮笑肉不笑地道:“江师弟,在剑试中你屡屡出手过重,受伤之人不少。昨日师兄们宽容,让你未罚,如今却风声四起,宗门礼律不可形通虚设,还请自证清白。”
江斩风一拍腰间长刀,昂然回道:“我出手皆守规矩,何时逾矩?难道只有你们能打,咱们这些没靠山的就不能赢?”
众人哗然。赵越冷笑:“非我等以身份压人,实因你言行不敬,再三顶撞前辈。外门规矩如今也要重新立一立。”
沈问遥听得清楚明白,这分明是逼迫江斩风入某个派系,若不屈服,只怕难以安身。不过,他深知宗门通行手段,轻易反击只会落人口实。
他上前一步,拱手抱拳,声音低沉而坚定:“赵师兄,剑试技止于切磋,无意伤人。江斩风所为,我沈问遥也愿一通承担处置,请师兄明察。”
江斩风瞪大眼:“问遥,你——”
沈问遥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无声坚定:“你若担罪,我陪你一通。”
人群中议论更甚。赵越面色一沉:“你们是结党营私?还是目无师长?今日本可小惩大诫,如今看来,须得当众留戒才好。”
堂上传来关廷老执事的咳嗽声。他徐徐起身,目光在沈问遥、江斩风身上流转良久,终于道:“年少争强可以,结党营私却不可开宗门先河。罚你二人静思三日,抄录宗规百篇,期间不得离外门堂。”
世家子弟嘴角皆带嘲弄。江斩风不忿,却被沈问遥一把按住手臂,低声劝慰:“此事点到即止即可。若再争,只会越陷越深。”
两人离开执事堂后,江斩风大力挥拳砸在树干上,咬牙低声道:“这帮人就知道陷害外来弟子!等哥修为有成,必定一个个让他们后悔!”
沈问遥沉默片刻,把手搭在江斩风肩头:“你若愿,我陪你一通熬过去。世家之子未必长久得势。路还长。”
江斩风看他,半晌突兀一笑,拳头擦去额头上的汗水:“问遥,我兄弟今生认定你了。”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间的信任越过了宗门的冷漠。
——
傍晚时分,藏书阁后山的石阶间,沈问遥独自一人前行。今日被责罚静思,他无意与人争辩,遂想寻得幽静一隅调理心绪,却在藏书阁门前,偶然撞见叶青桐。
她正静静立于檐角阴影之下,视线垂落在手中一卷青册上。听到脚步声,她淡淡抬头,神色中无喜无悲,只对沈问遥点了点头。
沈问遥犹豫一下,将昨夜的青瓷瓶递还过去:“谢你的丹药。”
叶青桐手指顿住,声音里忽然有一缕难见的柔软:“还不必急。在青岚之内,朋友不多,以后总还有麻烦的时刻。”
沈问遥不再多言。二人静默立于廊下,各自翻书。殿中幽光如水,案上的古卷有尘埃的香气,仿佛隔断了宗门外的喧嚣与明争暗斗。
忽有二人自殿后轻声谈论而来,话中只字片语,隐约牵扯“妖界南境”“青岚宗暗派”“边境战事不宁”。沈问遥心头一紧,竖耳细听。
“师叔说,前月南境已生变,妖界那边有新头领崛起,青岚宗密派了数名真传弟子过去,只怕外门弟子的平静光景快到头了……”
“听说天机宗在边境插手,赤霞也跃跃欲试,宗主昨日夜半密议,恐不久又要大选外门新秀,挑人纳入内门备用……”
两人脚步远去。沈问遥心头翻涌,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宗门背后藏着的巨大阴影。那些高堂之上的议事,那些远离山门的烽火,皆可轻易决定无数底层修士的生死浮沉。
他抬头看着高悬檐角的风铃,天色已黑,月亮静默在云缝间。他忽然明白,所谓问道,远不是自已幻想的简单求生那么简单。
身后叶青桐低声开口:“你听见了?”
沈问遥点头,脸色凝重,却也有隐隐的光亮。
叶青桐垂眸:“宗门斗争与世家纷争,终究都是表面。想立于此世,不能只守本心。”
沈问遥望向她,认真而坚定:“但亦不能失了本心。”
叶青桐一怔,嘴角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比我想的还要固执,也比我……更纯粹。”
两人寂然共立廊下,只余青灯如豆,寂静夜风吹拂风铃清鸣。外界的风暴似迟迟未临,实际早已在无声中酝酿。
——
夜色渐深,各堂弟子依次归舍。宗门偏殿灯火忽明忽暗,江斩风贴着身子挤进屋内,手里端着一盘热雾腾腾的肉饼,还未落座就急急嚷嚷:“问遥,你猜怎么着,玄霄宗那温怀云今日特使来访,说要办什么‘新秀联谊比试’!这等于又要整咱们!”
沈问遥眉头一蹙,略感不祥。青岚、玄霄素来明争暗斗,如今借着新晋弟子大比之名,必有深意。
江斩风眉飞色舞道:“宗门里议论纷纷,都说温怀云那厮心思歹毒,外面一副仁义模样,背地里怕是正琢磨谁能当他开刀的靶子!”
沈问遥坐于案前,陷入沉思。叶青桐倚门而立,神色愈发冷静:“别被联谊比试的幌子迷了眼——玄霄近年对青岚有恨,温怀云本就手腕非常,这场比试只怕锋芒暗藏。”
江斩风“嗤”了一声,笑骂:“来就来,谁怕谁!哥今儿被罚抄经,抄得心火上头,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江某人的刀法!”
沈问遥握紧拳指,平静地看向窗外。明月高悬,映出远山轮廓森然,宗门的浮沉早已将他拉入深水,真正的风暴已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