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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昭华先开了口。
“皇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对自己的人生,只有一片空白。
他只知道,自己是被一个姓秦的富商收养的孤儿。
顾昀看着他,许久,才沙哑地开口。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昭华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昭华没有留在宫里。
他拒绝了顾昀恢复他皇子身份的提议。
他说:“皇姐用她的所有,换我一世平安。我不能辜负她。”
他只做了一件事。
就是将我的手札,和我与魏国公等人的往来信件,誊写了无数份,昭告天下。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皇姐,不是妖后,不是罪人。
她是英雄。
大周的百姓,自发地为我立了长生牌位。
家家户户,日夜供奉。
曾经的罪己台,如今空空荡荡。
顾昀想在那里为我立一座功德碑,昭华却阻止了他。
“不必了。”少年看着那片空地,轻声说,“皇姐所做的一切,非为名声,只为国泰民安。如今海晏河清,便是对她最好的告慰。”
顾昀没有再坚持。
他只是下令,将那片地方,用汉白玉栏杆围了起来,不许任何人踏足。
那里,成了京城里一个奇怪的禁地。
也是顾昀余生,再也没有去过的地方。
他怕。
他怕一站到那里,就会想起那个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女人。
昭华回了江南。
顾昀开始做一个勤勉的帝王。
他励精图治,减免赋税,整顿吏治,开放海禁。
大周在他的治理下,蒸蒸日上,国力日渐强盛。
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
他成了一代明君,受万民敬仰。
只是,他再也没有笑过。
后宫虚设,他终身未娶,也未立后。
朝臣们劝了无数次,他只当听不见。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处理政务上。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满心中的空洞。
我时常飘在他的御书房里。
看着他批阅奏折到深夜,看着他对着窗外的月亮,一坐就是一夜。
他偶尔会低声呢喃。
叫着我的名字。
“昭宁。”
“昭宁。”
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刻进骨血里。
有一年上元节,他独自一人,登上了宫里最高的观星楼。
京城灯火璀璨,亮如白昼。
他提着一壶酒,对着漫天烟火,轻声说:“昭宁,你看,这盛世,多美。”
说完,他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血,顺着他的嘴角,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像极了冬日里,乍然开放的红梅。
我知道,他的身体,早就被那三年的边关苦寒,和这十年的心力交瘁,给掏空了。
他只是在撑着。
撑着,完成我未完成的愿望。
又过了很多年。
顾昀老了。
他的背不再挺直,鬓角也染上了风霜。
但他依旧是那个威严的帝王。
那一年,北狄新王来朝,俯首称臣,献上降表,永世不再来犯。
大殿之上,群臣欢呼。
顾昀坐在龙椅上,看着那份降表,却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穿过大殿,穿过人群,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想起了那个,以和亲之名,孤身入敌营的少女。
那天晚上,他屏退了所有人,独自来到皇家的宗祠。
他点燃了三炷香,插在我的牌位前。
我的牌位,是他亲手写的。
“爱妻昭宁之位。”
他摩挲着那冰冷的牌位,像是抚摸着爱人的脸颊。
“昭宁,我错了。”
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我不该不信你。”
“我错了”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
泪水,终于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你回来看看这盛世,如你所愿。”
我的魂魄,在听到这句话时,开始变得透明。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模糊。
我看见他伏在牌位上,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
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伸出手,想去碰碰他的头发。
可我的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算了。
顾昀,别哭了。
我不怪你。
真的。
我只愿,来生,你我不要再遇见。
就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吧。
眼前的光影,彻底消散。
我的意识,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
这一生,太累了。
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