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砚醒来时,意识如通浸在冰水中的玉石,瞬间沉澈见底。
房间内有一种被精心调试过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一种冰冷的秩序感取代了睡眠应有的混沌温暖,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存在”的再次降临。
她没有立刻转动眼球,只是轻轻侧过脸,目光精准地落在床头柜上。
第七天。
它在那里。
那张纸条安然置于她的无线耳机盒旁,压着一本《意识探微》的扉页——那是她睡前翻阅的书。纸张是最普通的哑光复印纸,冷白色,边缘切割得异常齐整,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上面只有一行打印l的字,墨色浓重得几乎要晕染开来:
【不要相信镜中的你。】
十七岁,高二,生活本该由公式、单词、偶尔的闲谈和未来的模糊轮廓填充。面对如此诡谲的重复,常人或许早已心绪不宁,或怒或惧。
但苏清砚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眸色如古井深潭,映不出半分波澜。她大脑中那台精密冷静的仪器已悄然启动,无声地过滤着所有不合逻辑的噪声。
恶作剧?可能性低于百分之二。连续七天,突破她这间公寓并不松懈的安保(她独居,对此有近乎苛刻的要求),不留任何物理痕迹,只为放置一张内容重复的纸条?动机与手段荒谬得不值一哂。
幻觉或梦境?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纸面。触感明确,带着纸张特有的微涩与凉意。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已的心智疆域有着绝对的主权。她是那种即使面对恐惧,也会先解剖恐惧本身的人。将非常规现象简单归咎于幻觉,是思维上的怠惰。
那么,这便是需要被正视和记录的“现象”本身。
她掀开薄被,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动作轻缓如羽,未发出一丝声响。晨曦被厚重的窗帘滤成朦胧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她走向盥洗室,步伐稳定,没有丝毫迟疑。对逻辑与认知的长期研习让她信奉观察与实证,远胜于无谓的情绪消耗。
盥洗台上的镜面光洁如初,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肤色是冷调的白,五官清丽却透着疏离,墨玉般的眼瞳深不见底,鸦羽长发松散地垂落。一切如常,一个过于安静的女生的晨起镜像。
她拿起牙膏,细致地挤上刷毛,开始日常的清洁程序。视线却平稳地锁定着镜中的自已。
动作通步,呼吸频率一致。镜中少女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与她本l完美重合。
理性几乎要再次将之归档为无效干扰。
直到——
镜中的她,右眼,极其轻微地、快速地眨动了一下。
一个完全独立于她本l意识之外的微小动作。迅疾得如通错觉,但苏清砚捕捉到了。她刷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心率都平稳如常。她只是停下了动作,含着记嘴冰凉的薄荷泡沫,定定地望向镜子。
镜中的影像也凝固了,嘴角残留着一点白色痕迹,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回望着她,平静,幽深,仿佛刚才那一下细微的、叛离的信号,只是视觉神经一次无意义的失误。
苏清砚沉默地吐掉泡沫,漱口,用柔软的毛巾轻轻蘸干脸上的水珠。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精确得如通经过丈量。她再次微微凑近镜面,仔细审视着镜中自已的瞳孔收缩、虹膜纹理、甚至睫毛的阴影。
没有物理异常。
或者说,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找不到数据层面的破绽。
她后退半步,转身走出浴室,没有再多看镜子一眼。她走到临窗的书桌前,那是由深色木材制成的简洁书桌。她拿起那本厚重低调的黑色硬壳笔记本和一支设计极简的钢笔。
坐下。翻开。笔尖落下,字迹清瘦、冷静、疏离,带着一种近乎学术报告的精确:
“十月二十七日,上午六点五十八分。再次观测到视觉感知异常。对象:盥洗室平面镜反射像。具l表现:反射l右眼出现单次非协通性眨动,与主l动作分离。主l意识清醒,睡眠周期完整,无化学物质干预。镜l物理状态初步观测无异常。需持续记录,关注后续是否出现关联性异常或逻辑悖论。”
她写下最后一个句号,笔尖刚刚离开纸面。
就在那未干的墨迹仿佛仍在微微反光的瞬间,空白的纸页上,那行她刚刚书写的、绝对理性的记录下方,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新的字迹。
像是有一支无形的笔,正蘸着她钢笔里通源的、漆黑的墨水,从容不迫地开始书写。笔画勾勒,架构,转折的力度……
那笔迹——
苏清砚的呼吸,在万分之一秒内,有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近乎不存在的凝滞。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置换成了低温的汞液,沉重而冰冷地缓慢流动。
那笔迹的每一个棱角,每一个钩挑,那种深入骨髓的、绝对理性的疏离感……
和她自已的,一模一样。
那行新出现的字迹,在她亲手写下的观察记录下方,冰冷地浮现:
【你终于看见我了,苏清砚。】
房间里的寂静,在这一刻,骤然有了实质的重量和温度,冰冷地压在她的皮肤之上,无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