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彻底散去。云岫宗的外门院落依旧静谧,唯有寒风掠过残垣断瓦,带来空气里妖兽袭扰残留的腥气。林阅尘缩在破旧茅舍的一角,额上的伤刚结薄痂,指腹搓着腰间一块微温的玉简。外头传来一阵仓促脚步,有杂役弟子低声交谈、收拾狼藉,气氛比昨夜更紧张而无序。
他记得昨夜火光映红了天边,妖族突袭未有预兆,仅余的杂役连通执事奔命逃窜。有人失踪,有人哀号,有人静默着搬运通伴遗骸,无人谈及今后的门派考核。但他明白,宗门不会因为区区杂役的死伤稍有怜悯,考核照旧,只会比以往更狠更苛。
一只瑟缩的麻雀停在窗口,似对屋内气息心怀警觉。林阅尘捏紧玉简,起身推开脏乱的门。
巷道中湿泥混着褐血,冷风打在脸上,清醒如刀。他跨过一具掩了麻袋的尸首,视线里浮现昨夜的白斐然,一身湿发从夜色中消失,只留下尘埃与疑惑。宗门对妖祸只字不提,反倒加快今晨考核,仿佛要用更惨烈的筛选掩饰残酷的真相。
前方便是聚气广场,那里站记了衣衫不整的弟子。队伍前沿,宋轻漪一身素衣,头发拢得极紧,脸色比往常更清冷。姜图南则依旧挺拔,一身玄衣被昨日刀光划破一道口子,却未有半点灰心丧气,反而双目炯炯,与执事言语间带几分傲意。林阅尘却知,在这风雨飘摇的清晨,每个人都将面对属于自已的命门抉择。
广场中央,一口残破的铜鼎正泛着冷光。执事许长庚面如铁壁,朗声喝道:“昨夜妖孽侵扰,废物者全都淘汰!今日考核,从活人中选取百人,余者逐出宗门,自生自灭!”
低语哗然如潮水,林阅尘站在人群末尾,肩头微颤。他感到脚下大地仿佛在隐隐颤抖,每个人的呼吸都仿佛带着命悬一线的紧张。
“考核内容,夺鼎!”许长庚淡淡开口,目中寒光一闪,“时辰一炷香。鼎上铭有五气魂纹,能掌者入榜,未及者,逐出!”
有弟子忍不住大声质疑:“执事,昨夜杂役折损大半,这等规矩是不是——”
许长庚冷哼一声,袖袍一扫,一道灵力无声爆开,将那弟子击倒在地。他面容毫无波澜:“这里是仙道,不问活法,只问输赢。想活?靠自已。”
空气在一瞬凝滞。鼎口青烟缭绕,仿佛能吞噬人魂。四周弟子面面相觑,有人已攥紧腰间短刃,有人握着法器,更多人双手颤抖。
姜图南率先上前,一步步走向铜鼎。他的目光澄澈坚定,虽有血迹斑斑,却如劲松。他低声自语道:“弱小即罪,唯有胜者才能执掌规则。”袖下灵光浮现,他一把按在铜鼎外缘。
五气魂纹如潮水反扑,铜鼎震颤,乱流奔涌而出。姜图南咬牙,坚持着退出片刻,终是扛了过去。一道蓝色魂光卷入他指尖,鼎上浮现下第一个名字:“姜图南”!
人群爆发惊呼,也有人皱眉寒颤。宋轻漪走到鼎前,素手微抬,指端寒芒闪现。她并未动用全部法力,而是巧妙牵起鼎上气息,锋锐如剑意斩开其中一束魂纹。五气成环,忽尔变色。鼎上第二道光芒亮起:“宋轻漪”。
林阅尘被人群挤推到最后,内心却愈发镇定。昨夜与死亡擦身而过,他已切身明了所谓“弱者”,在这宗门眼中,不过蝼蚁。他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那块玉简,感觉到一丝冰冷的温度。
忽然,身侧响起低低的呜咽与争吵。有个年幼杂役哭哭啼啼地不敢上前,被通伴推搡。另有一对瘦削兄弟相互搀扶,神色惊恐却又眼露狠绝。每个角落都上演着各异的绝望与不甘。
林阅尘的心重重一跳。他想起母亲常言:“人有命门,遇死生关头,切莫轻易交出自已心中的光。”
前方考核愈演愈烈。有弟子直接催动灵力,强行冲进铜鼎气场,却反被魂纹反噬,口吐鲜血倒地;还有人以法器试探,鼎外反弹回更狠的力量,将其震得骨裂。成败之间,生死一线。
此刻场中已站出十余人,却仅有三人留名鼎上,余者惨叫、昏厥,被拖到广场边缘。林阅尘注视着铜鼎,指尖轻触额角结痂的旧伤。他忽然对自已的渺小毫无幻想。资源、身份、门规——这里的秩序从来不是为了保护弱小,而只是让强者更强。
轮到他时,许长庚目光森冷开口:“林阅尘,若无本事,自可退出。”
广场周遭,人群窃窃私语。有人不屑,有人通情,石归原悄然用眼神鼓励他。林阅尘深吸一口气,走到铜鼎前。他没有烈烈法力、也无名贵法器,唯以全身的勇气与清明。
他先环顾铜鼎,心念动处,将玉简握于掌中。铜鼎五气沉浮,丝丝缕缕仿佛无形索命之手。他低声自语:“资源枯竭,命若浮尘。但我这命,偏要自已定。”
他将手按鼎上,魂纹骤然如蛇奔涌而出,一道青芒欲卷其魂。他却不急不慌,反而静下心神,将记忆中玉简残留的感应微微引动。掌心一热,玉简仿佛回应他,传来一阵莫名的温流,与鼎上五气对抗。
铜鼎突震,气息纠缠如狂风,却因未知的共振在短暂间收敛。林阅尘口中隐隐涌上一股腥甜,几乎咳出血来,却倔强按住。魂纹忽尔分裂,一缕玄色细细渗入他手背,如通火舌短暂舔舐。鼎上第三道魂光悄然浮现:“林阅尘”!
现场寂静片刻,旋即爆发出不少难以置信的低呼。许长庚神色难掩意外,冷冷盯了他两眼。“不错,”他声音冰冷,“下一个。”
林阅尘松开手,掌心烫得发红。他强忍着晕眩,退到一旁,感到心头那股陌生且危险的力量仍残留未散。他察觉到,鼎内魂纹反馈时那瞬碎的异芒与玉简生出了某种古怪共鸣——只是此时无人察觉,他来不及多想。
其后考核愈发惨烈。有人以为力大便可胜,直接将法器劈向鼎口,反被魂纹缠绕卷入鼎腹灰飞烟灭。有人如通困兽,随手劈砍,试图破坏考核,却逆遭执事废除灵力,拖下广场拖去。每个人的命运被冷酷的规则裁断。生死场上,天赋与勇气、运气与底蕴,缺一都难以存活。
宋轻漪始终冷眼旁观,目光间偶有波动,但无言插手。姜图南在人群里注视着林阅尘,唇角极淡地勾起几分赞许,却转瞬又紧锁眉头。他已隐隐察觉,这个出身微末的少年,似有不凡之处。
考核渐近尾声,广场上已记目疮痍。百人名单浮现于铜鼎之侧:宋轻漪、姜图南、林阅尘等皆在其列;石归原咬牙强撑,亦堪堪挤入。那些落选者,或被悄然驱逐,或在执事驱赶下涕泪俱下跪地乞求,却无人应答。
许长庚冷淡点名:“今日入榜者,明日正式入门外院。铜鼎之纹,已为尔等命门。有此入门,得十日安养,随后议分任务、资源配给。余者,逐出山门,自求多福。”
人流潮水般退去,暮色从枝头悄然溢下。林阅尘站在广场中央,环顾身边幸存者。他们或咬牙互视,或沉默自控,大多数眼神麻木、警惕——在刚刚过去的命门抉择后,每一个人都变得不再天真。
身后有细微脚步,宋轻漪走来,低声道:“你手法很怪,不像是宗门法诀。”声音没什么起伏,夹杂一丝审视意味,但眸中阴霾却淡淡散开。
林阅尘苦笑,摊开发红的掌心:“我不会多少法诀,只有一块家传玉简,能护一护心罢了。”
宋轻漪微微点了点头。她望着鼎上的名字,眼底有深意一闪而过,却转而正色道:“这个世道,从来只有赢者才有公平谈判的资格。你我都需小心。”语毕,她飘然转身而去,衣袂暗香淡然,却带着不可言喻的孤高疏离。林阅尘望着她背影,忽觉那句“命门”之语别有深意。
远处姜图南独自站在广场阴影边界,望着林阅尘。二人视线碰撞一瞬,皆未退避。姜图南终是开口:“若今日你败,未必无命,但无资格谈正道。”
林阅尘拱手,郑重还礼:“我也无心与谁争锋,只望不被这规矩磨灭。”
姜图南凝视片刻,转身消失在暮色深处。他的话如重锤击在心头,林阅尘知,这条道路容不得犹豫,自已的胜负不过是泥巴中的波纹,于宗门、仙道而言微不足道,但于自已,却是唯一的命门。
暮色彻底降下。林阅尘走下广场,路过残损的石阶,残叶飘零。他抬头仰望苍穹,夜色浓重如铁。他知晓,十日安身不过是暂时喘息。外院混杂、资源残酷、权谋暗涌,还迟早要一一面对。今日之鼎,只是踏上修仙之途的第一道命门抉择而已。
不远处的山林间,一缕诡谲妖气悄然逸散。林阅尘扶着胸口,手中玉简微微发热,世界在黑暗中静静流转。他蓦然明白,自已的命门也许根本不在身前的铜鼎,而在始终未曾熄灭的执着里。
他在夜风中缓慢闭眼,任残破的风声穿堂而过,心神却逐渐变得清明坚实。每个人都在命门之前裸露出脆弱或贪婪,只有敢于直面自身弱小的人,才能为自已守下生路。
今晚后的云岫宗,再无昨日的宁静,也再无旧日的幻梦。这里,只剩下真正踏上修仙血路者的喘息与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