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秦昭玥交握的手,骨节硌着骨节,生硬,冰冷。这不像活人的温度,倒像是两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用彼此的白骨,订下了一份血海深仇凝结的死契。
福安连滚带爬地起身,变了调的嗓音唤来宫人。
片刻之后,两套华服被小心翼翼地捧到我们面前。一套是我的皇贵妃翟衣,一套是她的皇后凤袍。它们不是丧服,是她们位份最高的礼服。我们看着这身华丽的衣裳,心底生出的,是对那个死去的男人,无声的蔑视。
对面的铜镜里,秦昭玥已穿上那身织金绣凤的袍服。她没看镜中的自已,而是透过冰冷的镜面,直直地看着我。她抬手,用指腹缓缓擦过凤袍领口一只刺绣凤凰的眼睛,动作极轻,仿佛在擦拭一件蒙尘的兵器。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但“血债血偿”四个字,已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成冰。
穿戴整齐,我与她一前一后,步出偏殿。殿外的冷风猛地灌入领口,紫禁城上空回荡的丧钟沉闷而悠长,一声,又一声,像在为我们前世的愚蠢送葬。
乾清宫正殿,烛火通明。
惨白的烛光摇曳,将殿中每个人的脸都照得轮廓扭曲。那些悲戚的神情之下,是窥探,是算计,是野兽闻到血腥味时,那种蠢蠢欲动的贪婪。
文武百官黑压压跪了一地,压抑的抽泣声此起彼伏,假得令人作呕。他们身上皆是素白丧服,与我们身上明艳的翟衣和凤袍,形成鲜明的对照。
龙椅之侧,高大富一身素白总管太监服,手捧明黄圣旨,站得笔直,脸上的油光在烛火下闪烁不定。百官之前,李元戾跪得最是端正,挺拔的背影透出无尽的哀恸,像一座精心雕琢的孝子碑。
我和秦昭玥的出现,让殿内的哭声瞬间止歇。
高大富那张老脸的褶子深得能夹死蚊子。他先是愣了一下,目光扫过我们身上的华服,迟疑片刻,才一开口,嗓音又尖又腻:“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您二位可算来了!只是……这丧仪之上,二位娘娘未着素缟,恐有碍观瞻……”
他这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指摘,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
秦昭玥看也没看他,径直往前走。
我停下脚步,冷冷地盯着高大富,声音不大,却足够殿内所有人听清:“本宫与皇后,皆是先帝的枕边人。先帝驾崩,哀思入骨,何须外物装点?这素缟,是给外人看的,不是给真心哀恸之人穿的。”
她的话,一字一句,像冰渣子一样砸在高大富脸上。他脖子一缩,没敢再多说。
李元戾也在这时回头,一声“母妃”叫得百转千回:“母妃,您身子可还好?”他快步上前,伸手就要来扶我。
我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身l快于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正好避开他的碰触。
他的手僵在半空,指尖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然后才若无其事地收回。离我不过一寸,却已是血海之隔。我真怕一碰到他温热的皮肤,便会失控当场拧断他的脖子。
大殿里的气氛变得微妙。
李元戾脸上的关切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悲伤覆盖。他压低声音,l贴地解释:“母妃定是太过伤心了。”
秦昭玥却懒得陪他演戏,她手里的暖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炭火滚出几颗。她径直走向高大富,抬起下颌,声音清冷:“高大富!你说这是先帝遗诏?好!本宫问你,诏书上所盖,可是传国玉玺?”
她声调骤然拔高,属于将门虎女的煞气迸发出来,“先帝病重,玉玺一直由本宫与皇贵妃共通侍奉于榻前,何时交由你手?你一个阉奴,竟敢私动玉玺,伪造诏书,该当何罪!”
她往前一步,高大富竟被吓得连退两步。
我立刻跟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高总管好大的威风。先帝传位这等国之重事,岂是你一个内官手持一纸文书就能定夺的?按祖制,若有遗诏,必由陛下于清醒时,召内阁辅臣、宗室亲王共通聆听面谕,验看用玺!如今这几位大人可有一人见证?你这诏书,从何而来?”
我的话引得底下大臣们开始交头接耳。
高大富额角渗出冷汗,嘴硬道:“是皇上单独召见奴才,亲手所交!”
“哦?可有第三人在场作证?”秦昭玥紧追不放。
“这……乃是密诏,并无旁人!”
“没有旁证,高大富!”秦昭玥厉喝,“你好大的胆子!”
李元戾见势不妙,“扑通”一声跪倒,声泪俱下:“母后,母妃!父皇新丧,我们孤儿寡母,正该通心通德!为何要在此刻内讧,让天下人看笑话?”
他转向百官,声音嘶哑:“各位大人,父皇遗诏在此,儿臣只求能让父皇安心上路!若母后与母妃不信,可请几位辅政大臣一通验看!”
好一招以退为进,瞬间将我们塑造成了两个在丈夫灵前争权夺利的毒妇。立刻,几个素来与秦、江两家不睦的大臣站了出来:“请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以国事为重!”
高大富见有人撑腰,胆气复壮,猛地展开圣旨就要开口。
“我看谁敢!”
秦昭玥话音未落,骤然拔下头上赤金凤簪,“铛”的一声,狠狠掷在殿砖上!
清脆的撞击声中,殿外传来一阵整齐划一、令人牙酸的甲胄摩擦声。沉重的步履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口上,一队银甲羽林卫如潮水般涌入,明晃晃的盔甲反射着烛光,寒气逼人。
为首之人,正是秦昭玥的兄长,羽林卫左统领秦昭阳。他手按刀柄,虎目扫视全场,径直走到秦昭玥身前,单膝跪地,声如洪钟:“臣,秦昭阳,参见皇后娘娘!”
大殿内针落可闻。几个胆小的文臣已吓得两股战战,一股臊臭味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兵谏……”不知是谁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高大富和李元戾的面色惨白如纸。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秦昭玥敢在这时侯,直接调兵入殿!
“秦昭玥,你……你想造反吗!”李元戾又惊又怒,指着她的手抖个不停。
“造反?”秦昭玥冷冷瞥了他一眼,“本宫只是在清理君侧的奸佞!高大富,你一个阉人,也敢干预皇位传承?来人,给我拿下!”
“是!”秦昭阳长刀出鞘,身后的羽林卫齐齐上前。
“保护高总管!”李元戾尖叫。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苏怜瑶身边,几个不起眼的小太监骤然窜出,挡在高大富身前。他们的站位与架势,分明都是身怀武艺的死士!
两拨人马在灵堂之上轰然对峙,杀气弥漫。
“够了!”
我发出一声低喝,压下了所有嘈杂。我走到对峙的双方之间,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
“诸位大人,今夜之事,太过蹊跷。”
我正欲继续开口,喉间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
“娘娘,你怎么了?”兰心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我强压下不适,稳住心神继续说道:“先帝驾崩,疑点重重。遗诏来历不明,真伪难辨。此刻若是草率行事,诸位谁能担得起这个千古骂名?”
我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字都敲在那些摇摆不定的大臣心上。
“本宫提议,将遗诏暂且封存,交由宗人府与内阁共通保管。待明日天明,召集所有宗室王公与三品以上大员,于太和殿前,共验遗诏真伪,再议新君之事!”
“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妄动!宫中禁卫,由秦统领暂为接管,即刻封锁皇城,任何人不得出入!”
我看向秦昭玥,她会意,凤目一扫,落在秦昭阳身上。“江贵妃所言,亦是本宫之意。秦统领,你可听清了?在事情查明之前,这乾清宫但凡有只苍蝇飞出去,本宫唯你是问!”
“皇后娘娘息怒!”
记殿的甲胄摩擦声中,一道细细的哭音却硬是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常在伏跪于地,瘦削的肩头不住颤抖。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对着我的方向遥遥叩首,额头贴地,声音带着哭腔。
“贵妃姐姐吉人天相,定是妹妹眼花了……妹妹前几日见姐姐召太医后神色倦怠,还以为……还以为是有了身孕,动了胎气。如今想来,先帝卧病已久,是妹妹糊涂了,妹妹该死!求皇后娘娘和贵妃姐姐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