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一个最寂静的鹿角堡,那里的雪比关上还厚,只有两样东西能听见,一个是风,一个是自己的心跳。游击在那里住了半月,信没了,话没了。他的心也冷了几分。
露得更明显的,是一名掌旗。他暗里年年大年关头走一趟茶棚,收一些不该收的东西。
袁崇焕这回没有当堂处置,只把他关在军器铺的边上,三日三夜不放,开门时扔给他一把崭新的刀,“你还想不想拿着这把刀活。”
掌旗哭了一场,从此变得沉默。沉默有时比喊更好用。
关上的清洗一步步深,步步紧,营里的气也变了。原先那些闲坐着聊京里新诗的声音少了,夜里练阵的脚步多了。
有几处兵舍开始在墙上贴字,贴的是营规,不是对联。有人心里叹气,有人心里服气。更多的人只想一个字:稳。
京里收到的消息堆成了两摞。一摞是王承恩的格子,一摞是兵部的公文。两摞摆在一起,谁都知道哪一摞更有用。
朱由检看完,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两下。他没有急着下手。他要的不是一刀切,是定形。形一成,刀才不会乱。
关上又过了十日。风更硬,雪更脆。袁崇焕在帅帐里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木匣,匣里放着几封信,信上的字是他写的,每封都只一行,送给不同的人。
第一封给亲军营的校尉,第二封给粮台的新掌,第三封给海门上的百户,第四封给辽东旧营里一个脾气最硬的老兵。
他把四封信按在桌上,抬眼看着墙上的盔甲,“这营的心,还得绑在一起。”
第二天,关上的旗更紧,号更简,令更直。王承恩的人在茶棚后记下了五个名字变了岗,在驿站前记下了两张陌生的脸。
他把这七个名放在小盒里,盒盖合上,又打开,点了点,写了两个字,“再看。”
关外风大,城头的火不乱。关里刀明,营里的气不松。山海关在这个冬夜像一只蜷着身的兽,背上的毛竖得一根不差。
兽的眼睛是冷的,血是热的。远远的,海上有一条黑线,黑线下面是浪,浪在风里沉,拍在岸上,只剩一层薄薄的白。
袁崇焕把手按在地图上,指尖按过每一处城堞,像按过每一处疼。他知道自己在被看。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先把营看住。他不想输在外头,更不愿败在里头。
他把最后一盏灯捻灭,帐外的雪光还在。夜深的时候,他听见远处的更梆响了三下,又停了一下,又响了一下。这是新的节拍。他闭上眼,呼了一口冷气,冷气在胸口里化开,像冰化成水,“守住。”
校场的雪被踏成了铅灰色,冻得硌脚。晨鼓三通,山海关外风挟着冰碴子灌进人衣襟里,旗影一排排立着不动。营里的人知道要办大事,没人敢咳一声。
被押到场中的是前营副将,姓韩,名定邦。
辽人出身,脸瘦,眼明,背脊直得像一根桩。跟着辽镇一路退到宁远,又随大军转守山海关,身上三处旧伤,一处在肩窝,一处在肋下,还有一处在小腿肚,冬天发作的时候会疼得直抽气。
他在营里有个名头,刀快,账也清。每回发饷,都会把各哨小名册挨个看一遍,再把欠发和补发记到底角。兵都说这人死心眼,偏偏肯替弟兄们打抱不平。
今日他手上反绑,脚下押枷,立在雪里一声不吭。两旁竖了两块白牌,一块写着克扣军饷,一块写着扰乱军纪。字是新写的,墨都没干透,寒气一上,发着死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