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季风带着咸腥气,拂过农岛的稻田时,总被染上三分稻香。
黄崇站在渡口的青石板上,望着码头上扛着稻捆的农人。他们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褐色的泥点,汗水顺着黝黑的脖颈滑进粗布短褂,却没人喊一声累,反倒在卸完货时,对着通伴露出憨厚的笑。
这是他离开界狱之岛的第三个月。
一路向西,避开了所有标有“狱”字标记的航线,也绕开了仙岛、神岛那些灵气氤氲的地方,而且那些岛他就算想进也进不去。直到在一处渔村听到“农岛”的名字,他鬼使神差地登上了这艘运粮船。
“新来的?”一个挑着竹筐的老汉注意到他,筐里装着刚摘的番茄,红得发亮。
黄崇点头,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将斗笠往下压了压。这三个月,他换了七身衣服,从最初那身沾着黑雾的囚服,到如今这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倒真有了几分寻常行脚商人的模样。只是那双藏在斗笠阴影里的眼睛,总忍不住去看那些寻常人不会留意的细节——农人的手掌布记老茧,却在抚摸稻穗时带着近乎虔诚的温柔;码头的木桩上刻着简单的符文,不是用来打斗,而是祈求风调雨顺。
“来找人?还是让买卖?”老汉把竹筐往地上一放,从腰间摸出个水壶递过来,“农岛不比别处,除了稻子就是果子,外人来这儿,多半是为了买新收的灵米。”
黄崇接过水壶,指尖触到冰凉的陶壁,微微一怔。在界狱之岛,所有器物都带着禁制的冷硬,他已经忘了,原来陶土是会呼吸的,能留住阳光的温度。
“路过,想找份活计。”他开口,声音比在礁石上时温润了些,却还是带着点不自然的沙哑。
老汉“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他几眼:“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干农活的。不过最近秋收,岛上缺人手,你要是肯下力气,去东头找李老栓,他家庄子大,正缺人割稻。”
顺着老汉指的方向,黄崇走进了一望无际的稻田。
他站在田埂边,看着一个农妇弯腰割稻。她的动作熟练而老道,每一次起落都精准地贴着稻根,割下的稻穗整整齐齐码在身后。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她却腾出一只手,把掉在地上的稻粒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进腰间的小布袋里。
“一粒米,一滴汗,糟蹋了要遭天谴的。”农妇注意到他的目光,抬头笑了笑。
黄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想起99层的永寂狱,那里的石壁上刻记了挣扎的指痕,。在那个地狱里仿佛所有生命都只是需要看管的物件。
可在这里,人们为了一粒稻子弯腰,为了丰收的喜悦欢笑,连空气里都飘着踏实的暖意。
“你是来帮工的?”一个粗嗓门从身后传来。
黄崇回头,看见个穿着短打的壮汉,肩上扛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镰刀,腰间别着个酒葫芦。壮汉脸上沾着泥,却笑得爽朗:“我是李老栓的儿子,叫李虎。我爹说有个外乡人来帮忙?”
“是。”
“会用镰刀不?”李虎把另一把镰刀扔过来,“不会我教你,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割坏了稻子可要扣工钱。”
黄崇接住镰刀,入手沉甸甸的。铁刃上沾着新鲜的稻茬,还带着泥土的腥气。他试着挥了一下,动作十分生涩,那僵硬的动作引得田埂上的孩童们一阵笑。
李虎也笑了:“看你这架势,怕是连锄头都没摸过。罢了,你别割稻了,去那边翻地吧,用锄头把土块敲碎就行,简单。”
黄崇没说话,只是拿起锄头,走进了刚收割完的稻田。
泥土很软,一脚踩下去会陷进半寸。他学着别人的样子,举起锄头,落下,再把翻起来的土块敲碎。起初动作很慢,还总不小心把锄头挖到石头上,震得虎口发麻。但他有的是耐心,一遍遍地重复,汗水很快浸透了长衫,黏在背上,像一层薄膜。
日头偏西时,李虎喊他歇工。黄崇直起身,才发现双臂早已酸麻,手掌心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看不出来,你这细皮嫩肉的,倒还挺能扛。”李虎递给他一个麦饼,“喏,晚饭,管够。”
麦饼很粗,带着麸皮的涩味,却异常顶饿。黄崇坐在田埂上,看着夕阳把稻田染成金红色,远处的农舍升起袅袅炊烟,有妇人在村口喊孩子回家吃饭,声音被风送得很远。
他脑海中有与监狱有关的些许记忆,在他看来一个困在牢笼里的人,谈什么生死轻重。可此刻坐在这田埂上,手里捏着带着麦香的饼,听着远处的狗吠,他第一次明白,有些东西,确实比生死更重。
“喂,外乡人,你叫啥?”李虎凑过来,往嘴里灌了口酒。
黄崇看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轻声道:“黄崇。”
“黄崇?”李虎咂咂嘴,“好名字。明天还来不?我爹说给你算工钱,一天三斤新米,管两顿饭。”
黄崇点头,把最后一口麦饼塞进嘴里。
夜色渐浓,稻田里亮起了萤火虫,像无数只提着灯笼的小虫,在稻茬间飞舞。黄崇躺在田埂上,闻着泥土和稻草的气息,听着风吹过稻穗的沙沙声。
l内的力量还在蠢蠢欲动,像沉睡的猛兽偶尔翻身。他知道这股力量并不完全,甚至可以说是是它是有限的,他没有去压制,也没有去催动。
或许,就这样当个农人,也不错。
他闭上眼,准备睡去。却没注意到,远处的星空下,农岛中心那座供奉着神农雕像的祠堂里,一缕微弱的金光悄然升起,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轻轻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