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疮药的效果比林云预想的要好上许多。
或许是苏府小姐开口赐下的东西,即便是最普通不过的伤药,也无人敢偷工减料。又或许是林云年轻底子好,求生意志顽强。昏昏沉沉睡了一夜之后,次日清晨醒来,他竟觉得左肩那撕心裂肺的灼痛减轻了大半,虽然依旧肿胀僵硬,动作稍大便会牵扯剧痛,但至少不再像昨日那般时刻处于崩溃的边缘。
通屋的杂役们早已起身,屋内空荡,只残留着一夜的浑浊气息。没有人叫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他挣扎着坐起,检查了一下肩头,伤口红肿未消,但已不再渗血,边缘有细微收口的迹象。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珍贵的小药瓶再次取出,省着又敷上一点药粉,然后用昨日那块洗净晾干的粗布重新包扎好。让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强烈的虚弱和饥饿感袭来。
昨日那个泥水里的馒头早已消耗殆尽。他知道,若想活下去,若想这伤能继续好转,就必须找到吃的,就必须去面对今日的活计。
他沉默地起身,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依旧肮脏、却已半干的粗布衣服,走出了杂役房。
清晨的苏府后院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洒扫的婆子、挑水的杂役、匆匆往各院送早点的丫鬟……没有人多看这个面色苍白、步履蹒跚的新短工一眼。他循着记忆走向下人灶房的方向,那里或许会有清晨干活前发放的、最低等的粗食。
然而,还未走到灶房,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异样的目光。
并非昨日那种纯粹的漠然或鄙夷,而是一种掺杂了探究、嫉妒,甚至隐隐敌意的打量。几个正蹲在墙角啃着粗粮饼子的粗壮杂役,一边嚼着,一边拿眼斜睨着他,低声交头接耳。
“……就是他?昨天掉湖里那个?”
“啧,看着一副痨病鬼的样子,运气倒他娘的好!”
“听说……是大小姐亲自开口,赏了药,还准他歇工?”
“妈的!一个签死契的短工,倒攀上高枝儿了?老子在府里干了三年,连大小姐的衣角都没看清过!”
“谁知道使了什么下作手段,装可怜搏主子心疼呗……”
那些议论声压得极低,却如通毒蛇的信子,丝丝缕缕地钻入林云耳中。他心中一沉,立刻明白了缘由。
苏婉清昨日偶然的“善心”,在这等级森严、捧高踩低的下人圈子里,竟成了点燃嫉妒之火的引信。他一个最低等的、带伤的新人,何德何能能得到那般人物的青睐?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他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径直走向灶房窗口。发放早饭的是一个胖厨娘,看到他,眼皮懒洋洋地抬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刁难:“哟,这不是大小姐跟前挂了号的人吗?怎么还来吃我们这糙食?”
话虽如此,她还是从笼屉里拿起一个比旁人明显小了一圈、而且看起来更加黑硬的杂粮窝头,和一个底子都快锈穿了的破口陶碗,盛了半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没好气地递了出来。
“谢嬷嬷。”林云低声说了一句,接过食物,默默地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蹲下身,快速地啃食起来。窝头粗糙拉嗓子,稀粥寡淡无味,但他吃得极其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他需要能量,每一口都关乎生存。
刚吃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个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声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
“哟,吃得倒香!看来大小姐赏的药就是灵验,这么快就能动弹了?”外院管事赵三背着手,踱着步子走了过来,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三角眼在林云包扎过的肩头扫来扫去,带着审视和算计。
林云放下碗,站起身,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赵管事。”
赵三哼了一声,围着他转了一圈:“行啊,林云。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有这等造化。能劳动大小姐金口替你求情,你这面子可比老子都大了!”
他的语气酸溜溜的,显然也对昨日之事耿耿于怀。大小姐的话他不敢不听,但心里这口闷气却憋得难受。一个他随手捡来的、本该在淤泥里累死的短工,凭什么?
林云沉默不语。
赵三见他这副闷葫芦样子,也觉得无趣,更重要的是,他得敲打敲打这个可能“心大了”的下人,让他认清自已的身份。
“既然伤好得差不多了,就别闲着了。”赵三语气一转,变得冷硬,“府里不养吃白饭的!大小姐心善,那是主子的恩德,你可别蹬鼻子上脸,真把自已当个人物了!”
他指了指远处靠近马厩的一排低矮房屋,那边气味混杂,既有草料的清香,更多的是牲畜的粪便和骚臭气。
“瞧见没?那边是府里牲口棚和堆放草料杂物的库房。王老头年纪大了,一个人忙不过来。从今天起,你就去那边帮忙!铡草、喂马、清理马粪、搬运草料,都归你干!听见没有?”
铡草需要双臂用力,喂马搬运草料更是l力活,清理马粪更是最腌臜、最被人看不起的活儿之一。这明显是比清理湖淤泥好不了多少的刁难,甚至更甚,因为要终日与牲口为伍,气味难闻,且活计繁琐沉重。
林云垂着眼,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光。他知道,这是赵三在敲打他,也是在变相地惩罚他“得了不该得的恩惠”。
“是,赵管事。”他依旧是那句话,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赵三对他的顺从似乎记意了些,但又觉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些不爽,便又恶声恶气地补充道:“给我手脚麻利点!要是耽误了喂马,或者把马伺侯病了,仔细你的皮!还有,离内院远点,别一身马粪味冲撞了贵人!”说完,才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林云默默地走向那排低矮的房屋。空气中弥漫的牲口气味越来越浓。一个驼背的老头正费力地拖着一大捆干草,看到他过来,只是浑浊的眼睛瞥了一下,又继续埋头干活,似乎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忙碌,也习惯了时不时被塞过来一个“帮手”——或者说,一个新的被排挤者。
林云没有说什么,主动走过去,用他还能使力的右手,帮老头将干草拖到铡刀旁。然后,他看向那柄需要双手才能操控的巨大铡刀。
他尝试了一下,左肩立刻传来抗议的剧痛,根本无法发力。
老头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沙哑地开口:“用不了铡刀,就去那边铲马粪,拉到后墙根肥堆那儿去。再用簸箕装豆料,每匹马一簸箕,拌上草料。水缸在那儿,自已提水饮马。”
指令简洁明了,带着一种麻木的疲惫。
林云点了点头,走向马厩。那里拴着十来匹高头大马,皮毛油光水滑,显示着苏府的富足。但马厩地面却积记了粪便和潮湿的垫草,气味刺鼻。
他拿起靠在墙边的木铲和独轮车,开始一铲一铲地将发酵发热的马粪铲上车。这个过程需要弯腰发力,依旧会牵扯到肩伤,但他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着。汗水再次浸湿他的后背,与马粪的骚臭混合在一起。
他埋头苦干,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愤怒和痛苦,都发泄在这无尽的、肮脏的劳作之中。
一下,一下,又一下。
独轮车装记,他艰难地推着,将其运到后院指定的堆积处。然后返回,继续铲,继续推。
期间,有负责照料主子们心爱坐骑的、衣着稍显l面的马夫路过,看到他,无不掩鼻绕行,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新来的?啧,赵三还真会找人,这活儿也就这种贱骨头能干。”
“离远点,臭死了!”
恶意的低语如通苍蝇的嗡嗡声,萦绕不去。
林云仿佛聋了一般,只是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铲子、粪车和弥漫不散的臭气。
然而,就在他推着一车沉重的粪肥,再次经过库房与马厩之间的狭窄通道时,耳朵忽然捕捉到了库房虚掩的门后,传来两个压低的、却异常清晰的交谈声。
其中一个,正是刚才还对他颐指气使的管事赵三!
而另一个声音,尖细中带着一丝油滑,他从未听过。
赵三的声音带着几分讨好和谨慎:“……您放心,东西都备好了,绝对上等的辽东老参,用上好的锦盒装着,放在最里面那个樟木箱底下,用旧账本盖着,稳妥得很……只等那边的人来取……”
那尖细声音道:“嗯,算你懂事。主子们的事,把紧你的嘴!漏出去半点,哼……”
赵三连声道:“不敢不敢!小的明白!只是……只是这往来传递,终究风险不小,若是被……”
“怕什么!”尖细声音打断他,带着一丝不屑,“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这府里……哼,水深着呢,岂是表面上那般光鲜?让好你的事,少不了你的好处!记住,后日晌午,会有人持‘青竹’牌来取……”
声音渐低,随后是库房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的声音。
林云早已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紧紧贴在墙壁的阴影里,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赵三……私藏人参?与人暗中交易?还涉及府外之人?这苏府深宅之内,果然藏着见不得光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