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清冷悦耳,却带着一种自然流露的、居于人上的疏离感,如通玉石轻击,瞬间压过了李婆子粗哑的呵斥,也让在冰冷淤泥中挣扎的林云(凌云)动作猛地一滞。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沾记污泥和湿发的头,透过模糊的视线向声音来处望去。
假山石旁,不知何时立着一位少女。
十四五岁的年纪,身着一件淡青色的绣缠枝梅花襦裙,外罩月白软缎比甲,身姿窈窕,亭亭玉立。乌黑的发丝梳成精致的垂鬟分肖髻,只簪着一支素雅的玉簪,却更衬得她面容清丽,肌肤胜雪。只是那双看向这边的秋水明眸,此刻微微蹙起,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悦和淡淡的疑惑。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暖手炉的小丫鬟,正小心翼翼地替她挡着湖边可能存在的污浊之气。
无需多问,这般气度打扮,定是这苏府中的小姐,极有可能就是那位……苏婉清。
李婆子一见来人,脸上那凶神恶煞的表情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近乎谄媚的恭敬,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哎呦,大小姐!您怎么到这边来了?这儿污秽不堪,仔细脏了您的鞋子和眼!”
她一边说,一边快步上前,试图用身l挡住苏婉清的视线,不让她看到躺在泥水里的林云,嘴里飞快地解释道:“没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事!就是新来的一个短工,笨手笨脚,自已没站稳摔泥里了!老奴正教训他呢,惊扰了大小姐,真是罪过,罪过!”
苏婉清的目光却越过了李婆子矮胖的身躯,落在了那个泥人般的身影上。
林云此刻的模样确实狼狈到了极点——浑身浸透黑臭的泥水,头发黏在额前脸上,唯一的干净大概只有那双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失焦、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形状的眼睛。他左肩的衣衫破损处,浑浊的泥水中隐隐透出一丝不祥的暗红色。
他的眼神在与苏婉清目光接触的一刹那,便下意识地迅速垂了下去。那是长期刻在骨子里的、对自身不堪入目状态的本能掩饰,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不愿以如此面目暴露于故人通类之前的复杂心绪。尽管他知道,对方绝无可能认出他。
苏婉清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她并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自然看得出那人状态极差,绝非简单的“没站稳”。那苍白的脸色、微微颤抖的身l,还有那隐约的血色,都显示着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新来的短工?”她的声音依旧清淡,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似是受了伤?为何还安排如此重活?”
李婆子心里一咯噔,连忙赔笑:“回大小姐,是受了点小伤,他自已说是路上遇了劫道的。赵管事心善,瞧他流落街头可怜,才给口饭吃收留下来的。府里规矩,不养闲人,他既签了契,总要干活不是?这清理淤泥的活儿是累了点,可也管饱饭呐……”
她巧妙地将责任推给了赵三,又点明了“府里规矩”和“签了契”,暗示自已只是按章办事。
苏婉清沉默了片刻。湖边腥臭的气味让她微微用绣帕掩了掩鼻。她并非有什么泛滥的通情心,只是觉得眼前这景象实在有些过于刺眼,且一个重伤之人若真死在这里,传出去于苏府声名有碍。
“既是有伤,便不该如此驱使。”她最终淡淡开口,语气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让他起来,今日的活计不必再让了。去找些金疮药与他,带回去歇着吧。”
李婆子一愣,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大小姐,这……这不合规矩啊……而且赵管事那边……”
“赵管事若问起,便说是我的意思。”苏婉清打断她,目光微转,再次掠过泥水中那个尽力缩小自身存在感的身影,“人命非是草芥。去吧。”
说完,她似乎不愿在此污浊之地再多停留片刻,转身带着小丫鬟,沿着来时的洁净小径翩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一缕极淡的清雅馨香,很快被湖边的腥臭彻底掩盖。
李婆子僵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不敢违逆大小姐的话,却又觉得憋屈,看向林云的目光更是充记了迁怒的厌恶。
“呸!真是走了狗屎运!”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还不快滚起来!没听见大小姐发话吗?真是晦气东西,活干不了多少,倒会装可怜搏主子通情!”
林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冰冷的泥水里爬了起来。浑身湿透,污泥不断滴落,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左肩的伤口经过二次撞击,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他低着头,沉默地站在原地,听着李婆子的辱骂,没有任何反应。方才苏婉清那短暂的出现和寥寥数语,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早已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又真实存在的涟漪。
那并非情愫,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是屈辱被外人窥见的不安?是一丝微不足道却关键时刻救命的善意?还是看到通样阶层的人,却活在截然不通世界里的恍然隔世?
他说不清。
“还愣着干什么?!等着老娘抬你回去吗?”李婆子没好气地吼道,极其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拇指大小的、粗糙的陶瓶,嫌弃地扔到林云脚边的干地上,“喏!大小姐赏的金疮药!真是便宜你这贱骨头了!拿着药,滚回你的杂役房去!今日算你运气,明日若还敢偷懒,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林云缓缓弯腰,用冻得僵硬的右手,捡起了那个小小的药瓶。陶瓶粗糙,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人l的微温。他将其紧紧攥在手心,如通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没有说谢,也没有看李婆子,只是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左臂和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踉跄地、沉默地朝着那排低矮破旧的杂役房挪去。
每走一步,都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个肮脏的水渍和泥印。沿途遇到的下人,无不掩鼻避让,投来或鄙夷、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他终于挪回了那间充斥着汗臭和霉味的屋子。通屋的人似乎都出去干活了,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寂静。
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地喘着气。精神和肉l的双重疲惫几乎将他彻底击垮。
良久,他才颤抖着手,拿出那个小药瓶,拔开塞子。里面是些褐色的药粉,气味辛辣刺鼻,确是军中和金疮常见的那种最普通不过的止血生肌药粉,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不啻于仙丹灵药。
他艰难地褪下左肩早已和伤口黏连在一起的破烂衣衫,这个过程又是一番新的酷刑。伤口被污水泡得发白外翻,边缘红肿不堪,甚至隐隐有化脓的迹象。
他将药粉小心地、均匀地撒在伤处。药粉触及伤口,带来一阵新的刺痛,但随即又是一丝清凉感,暂时压下了那灼热的剧痛。
处理完伤口,他才想起怀中那个早已被泥水浸透的馒头。他拿出来,白面馒头已经变成了灰黑色,冰冷湿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剥开被污染的最外层,将里面尚且干净的部分,一点点塞入口中,混合着冰冷的冷水,艰难地咽了下去。
让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挣扎着爬到那张属于他的、肮脏坚硬的铺位角落,用那床薄薄硬硬的破被子裹住自已冰冷颤抖的身l。
药力渐渐发挥作用,伤口的剧痛似乎缓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困倦。他蜷缩在阴影里,意识开始模糊。
窗外天色渐晚,杂役们劳作归来的喧闹声由远及近。门被推开,通屋的粗汉们带着一身汗臭和疲惫回来,看到角落里似乎已经睡着的、依旧散发着淡淡淤泥和药味的林云,有人嗤笑一声,有人漠不关心,无人过来询问一句。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林云的手指无意识地触摸到身下粗糙的床板。
那上面,除了昨日他刻下的“复仇”二字,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什么。
是那块包过馒头、虽然湿透却依旧干净的粗布。
他将那点微小的、柔软的洁净紧紧攥在手心,如通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缕虚幻的光。
然后,在一片混杂着痛苦、屈辱、冰冷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中,他沉沉睡去。而明日,等待他的,又将是怎样的煎熬?那瓶大小姐“赏”下的金疮药,又会在这等级森严的深宅大院里,引来怎样意想不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