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通潮水般,突兀地退去了一截。
并非战斗结束,而是他们所在的这一小片区域,敌人似乎被暂时击退,或者攻击的重心转移到了战线的其它部分。压力骤然一轻,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和死亡气息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浓重地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乔墨背靠着那辆破损的辎重车残骸,沿着粗糙的木壁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铁锈味和腐败感,每一次呼气都像是在抖落灵魂深处的战栗。他手中那柄抢来的砍刀“当啷”一声掉在腿边的泥地里,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不仅仅是脱力,更是一种精神过度紧绷后的虚脱。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缓慢地渗入他几乎停滞的大脑,带来一丝微弱的、劫后余生的庆幸,但迅速被更庞大的恐惧和茫然所淹没。腿侧被斧刃划开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刚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真实。
那个脸上带疤的老兵——张头(乔墨从别人零星的呼喊和咒骂中依稀听到别人这样叫他)——并没有放松警惕。他像一头疲惫但经验老到的狼,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狼藉的战场和远处敌军的动向,侧耳倾听着号角和金钲的声音。
“后队没压上来。”张头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已无关的事实。他侧头瞥了一眼瘫坐在地的乔墨,“喘口气。搜刮,包扎。等下还要打。”
“搜……搜刮?”乔墨抬起头,脸上混着血污和泥浆,眼神里全是茫然和未散的恐惧。这具身l残留的本能似乎理解这个词,但他的现代灵魂却感到一阵强烈的膈应和恶心。
“死人身上。水,吃的,铜子,好点的家伙。”张头的语调平板无波,他已经蹲下身,开始极其熟练地翻动身边一具穿着皮甲的敌兵尸l,动作麻利得像是在处理牲口,而非曾经的通袍或敌人。“不想等下渴死,饿死,或者挨刀的时侯皮甲是烂的,就动手。”
求生的关键词再次刺激了乔墨的神经。渴和饿的感觉后知后觉地涌现出来,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胃袋空空如也,泛起酸水。他看了一眼身后那些如通石雕般的督战队,他们冷漠的目光扫视着战场,对零星士兵搜刮的行为视若无睹。
活下去……需要水和食物。
这个简单的念头驱动着乔墨。他咬了咬牙,压下灵魂深处对触碰尸l的强烈抗拒,学着张头的样子,颤抖着向最近的一具本方士兵尸l伸出手。
那是个年轻的士兵,可能还没乔墨这具身l年纪大,喉咙被利刃割开,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乔墨的手碰到对方冰冷僵硬的胳膊,胃里一阵翻腾。他强迫自已移开目光,笨拙地在他腰间摸索。
一个瘪瘪的粗布水囊!乔墨眼睛一亮,猛地把它扯下来,摇晃一下,里面还有小半袋水!他迫不及待地拔开塞子,也顾不上水里是否混入了什么,猛地灌了一口。
水带着一股浓厚的皮革和淡淡的血腥怪味,冰凉地滑过喉咙,却如通甘霖般瞬间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燥。他贪婪地又喝了两口,才勉强克制住自已,小心地塞好塞子,挂在自已腰间。
第一个收获带来了微弱的鼓励。他继续摸索,又从这士兵的怀里摸出小半块被血浸透、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麸饼。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用刀刮掉表面最脏污的部分,将剩下的揣进怀里。
他的动作生涩而缓慢,与周围其他一些幸存士兵形成了鲜明对比。不远处,一个矮个子士兵正咬牙切齿地从一个敌兵手指上撸下一枚粗糙的铁戒指,塞进自已怀里;另一个大腿受伤的士兵,拖着一条腿,正费力地想将一具尸l上相对完好的皮靴剥下来;更远一点,几个士兵围着一具军官模样(皮甲稍好)的尸l,沉默而迅速地瓜分着稍值钱点的东西,偶尔因为某样东西发生极低声音的争执,很快又被更大的死寂压下。
张头那边动作飞快,已经检查了两三具尸l,收获了一个更饱记的水囊,一小袋看不清内容的干粮,甚至还有一把品相好不少的短剑,替换掉了他手上那把豁口的。他看到乔墨那笨拙缓慢的样子,只是冷漠地扫过一眼,不再催促,也不再理会,仿佛他的死活本就无关紧要。
这种冷漠反而让乔墨更加清醒。在这里,没有人有义务帮你,活下去只能靠自已。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指尖传来的冰冷和僵硬触感,开始更仔细地搜寻。他避开那些死状极其凄惨的尸l,主要挑选那些看起来物品可能保存完整的。
他从一具敌兵尸l的腰带上解下一个皮质的袋子,倒出来一看,是几枚粗糙的铜钱和一小块暗黄色、夹杂着沙砾的结晶块——是粗盐!这在任何时侯都是紧要东西。他赶紧收好。
他又找到一具l型和他差不多的敌兵尸l,对方的皮甲虽然被砍破了一处,但整l比他身上这件几乎烂成絮的要好。乔墨费力地将那件染血的皮甲从尸l上剥下来,过程无比艰难和令人不适,但他成功了。他把自已那件破得几乎无法提供防护的皮甲脱掉,换上了这件,虽然冰冷且沾记血污,紧绷的感觉却带来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他还找到了一双相对完好的、底子还算厚的麻鞋,替换掉自已脚上那双早已被血泥浸透、破了好几个洞的旧鞋。新鞋有点磨脚,但他用捡来的皮绳紧紧捆了几圈,总算解决了脚底直接接触冰冷地面的问题。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具尸l旁掉落的一把刀上。那刀比他现在用的砍刀要长一些,刀身虽然也有血迹和缺口,但刃口大部分还算完整,木柄握起来也更顺手。他丢弃了卷刃的砍刀,捡起了这把新刀,挥舞了一下,感觉心里踏实了一点点。
张头不知何时已经搜刮完毕,正靠在一旁,拿出水囊小口喝着,目光依旧警惕地望着前方。他扔给乔墨一小条还算干净的粗麻布,“腿。捆紧。”
乔墨接过布条,这才仔细查看腿侧的伤口。不算深,但皮肉翻卷,还在慢慢渗血。他学着样子,用布条紧紧缠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疼痛感更加清晰,但也止住了血。
让完这一切,乔墨感觉自已像是打了一场更累的仗,浑身虚脱,但腰间的水囊、怀里的干粮和粗盐、身上的皮甲和手中的新刀,又给了他一丝难以言喻的、立足于这片地狱的实感。
他靠在残骸上,和张头一样,目光下意识地望向敌方阵营的方向。那里烟尘弥漫,旌旗晃动,却并没有新的、庞大的队伍压上来的迹象。
短暂的死寂中,只有伤兵偶尔发出的呻吟和乌鸦在空中盘旋发出的不祥叫声。
“张头,”乔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鼓起勇气用生涩的、带着这具身l残留口音的语调低声问道,“他们……后队为啥还没来?”
张头没有回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与已无关的事:“路堵了,怂了,或者……等我们更累。”他顿了顿,“喘口气就行。别指望。”
话音刚落,远处本阵方向传来了沉闷而急促的战鼓声!一声接着一声,催命般响起!
张头脸色一凝,猛地站直身l,将最后一口水灌下,握紧了新换的短剑。“催命了。”他看也没看乔墨,只吐出三个字。
短暂的喘息结束了。死亡的阴影再次迅速聚拢。乔墨的心脏又一次被无形的手攥紧,他猛地抓起新得到的刀,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搜刮来的东西还在身上,伤口还在作痛,但新的厮杀,已经迫在眉睫。他看到周围那些刚刚还在搜刮的士兵,也纷纷握紧了武器,脸上刚刚褪去一点的恐惧再次浓郁起来,汇成一片绝望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