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门缝里吹出来,带着一股陈年的尘气。任川的手还抵在石门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没再推,月瑶伏在他背上,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喉头一紧,血腥味在嘴里散开。刚才那一笔,耗得太多。魂里像被剜去一块,冷一阵热一阵,眼前发黑。他靠着门框,膝盖微微打颤,却不敢坐下。
月瑶的手动了动,指尖贴上他手背。碎镜微温,一丝暖流顺着皮肤渗进来,不强,但足够让他撑住。
“不能停。”他低声说,声音沙哑,“他们不会让我们进去。”
话音未落,天边传来破风声,如雷滚雪原。云层裂开,三十六道身影踏剑而落,衣袂翻飞,剑气凝霜。为首三人立于前方,青龙阁执幡,玄剑门持剑,天音坊悬铃。
“私闯神殿禁地,勾结妖邪,罪无可赦!”青龙阁长老声如洪钟,“交出竹简,束手就擒,可免一死。”
任川冷笑,抬手指向石门:“你们可敢进去查证?所谓勾结,不过是青崖宗长老为脱罪嫁祸于我。”
玄剑门弟子上前一步,剑尖直指他眉心:“你已堕入邪道,还敢狡辩?”
天音坊长老手中铜铃轻晃,音波如丝,悄然探向任川识海。他猛地咬舌尖,血涌口中,神志一清。这招专破幻术,也最易激怒对方。
他不动,只将月瑶往身后护了半寸。
就在此时,雪原尽头黑雾翻涌,地面裂开细纹,十二道身影踏雾而来。为首者紫眸如刃,黑袍猎猎,目光落在月瑶身上,再未移开。
“灵女在此。”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风雪,“谁敢动她,便是与我妖族为敌。”
正道众人神色骤变。青龙阁长老退半步,玄剑门剑阵微调,天音坊铃声戛然而止。
任川眼角抽动。他知道这人是谁了——墨玄,妖族少主。青崖宗那枚自燃的令符,最后传信的对象,正是他。
局势瞬间翻转。正道围他为邪,妖族夺月瑶为实。两方对峙,他夹在中间,退无可退。
他将月瑶轻轻放下,让她靠在石门死角。她没说话,只是握紧了那枚碎镜。
指尖一痛,他咬破右手食指,血珠滴落,在竹简背面迅速写下七字:“青崖长老逃亡途中,密会妖族少主于断风谷北,共谋神殿之钥。”
字落未干,正道中天音坊长老脸色一变:“断风谷北?那正是神殿南阙后脉!若真有密会,岂非内外勾结?”
玄剑门弟子互视一眼,剑锋悄然偏转,指向墨玄。
墨玄冷哼:“一纸血书,就想污我清白?阎罗笔的鬼话,也配作证?”
可人心已动。青龙阁执幡者低语几句,阵型微变。正道虽未出手,杀意却已转向。
任川喘了口气,额角冷汗滑落。这一笔是虚实掺半——断风谷北确有密道,但长老是否真与墨玄会面,他并不确定。可只要“密会”二字入心,猜忌便生。
他还需要更多。
子时将至。他闭眼,残魂之力缓缓凝聚。眉心隐隐发烫,那是折寿的征兆。他知道这一笔写完,至少再折五日性命,可他已经没有选择。
血从指尖涌出,他在竹简正面写下第七篇《真相录》:
“正邪若战于南阙门前,必两败俱伤,血染神殿之基。”
字成刹那,竹简震颤,一股无形之力扩散而出。
风雪骤停。天际浮现血色残影——青龙阁弟子断臂倒地,玄剑门剑修心口穿洞,妖卫头颅飞离,墨玄肩头裂开深痕……画面一闪即逝,却清晰得如通亲见。
正道众人脸色煞白。天音坊长老手中铜铃落地,发出清脆一响。
“此象……不可逆。”青龙阁执幡者低语,“若在此开战,必损过半。”
墨玄瞳孔收缩,死死盯着任川:“你竟敢以命换局?”
任川没答,只将月瑶背起,手按在石门上,用力一推。
门内黑暗涌动,光从深处透出,微弱却持续。他刚踏进一步,身后骤然爆开杀机。
墨玄出手,一掌拍向月瑶后心。正道误判其先攻,玄剑门剑阵瞬间发动,三十六道剑光交织成网,直扑妖族众人。
血光乍起。
一名妖卫被剑贯穿,倒地时黑血喷溅。青龙阁两名弟子被妖气缠身,皮肤迅速灰败。天音坊铃声再响,音刃割裂空气,却也被墨玄一掌震碎。
混战爆发。
任川没回头。他背着月瑶,一步步退入神殿幽道。身后是剑鸣与妖啸,是血洒白雪,是正道与妖族因一句“真相”而自相残杀。
他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眉心灰纹越来越深,像是被无形之手刻下的死印。他知道,这一战之后,再难有安宁。
幽道深处,风声低回。石壁上隐约有刻痕,歪斜不成字,却与他竹简上的笔迹相似。他没细看,只顾前行。
月瑶伏在他背上,忽然轻声说:“镜子在响。”
他没问什么响。他知道她说的是那枚碎镜。此刻,镜面确实在微微震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他刚想开口,脚下忽感异样。
地面微动,不是震动,而是某种节奏——像是心跳,从地底传来。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咚、咚、咚。
三声之后,停顿。再三声,节奏不变。
月瑶也静了下来。她抬起手,碎镜对准前方黑暗。
镜面映不出光,却泛起一层极淡的银晕。
任川刚要说话,前方黑暗中,一道影子缓缓浮现。
不高,不宽,立在通道中央,不动如石。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背抵石壁。
那影子缓缓抬起手,指向他们,又缓缓放下。
然后,它转身,走入更深的黑暗。
任川没动。他能感觉到,那不是敌意,也不是善意。那是一种……等待。
月瑶在他背上轻声说:“它不是人。”
他点头。
“它是守门人。”
他又点头。
“可刚才……”她顿了顿,“它回头看了我一眼。”
任川呼吸一滞。
他记得那一眼。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可就在那一瞬,他竹简上的刻痕,忽然烫了一下。
像是回应。
他低头看竹简,八道刻痕依旧,第九道空白。他知道,下一笔,必须更准,更狠,也更短命。
他扶着墙,继续前行。脚步声在幽道中回荡,一声,又一声。
月瑶闭上眼,碎镜贴在胸口。
前方黑暗依旧,只有那微弱的光,还在深处燃烧。
任川忽然说:“你还记得什么?”
她没答,只是将镜子握得更紧。
他也没再问。
通道尽头,一道石阶向下延伸,不知通往何处。
他抬脚,踏上第一阶。
石阶边缘,刻着一个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