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掠过荒原,任川的脚步在雪地上留下浅痕,又被新落的雪迅速掩埋。他正要抬步,忽见前方雪坡上那乞女猛然回头。
她脸上沾着冰屑与污迹,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如初融的溪水。嘴唇微动,似想说什么,却只呼出一团白雾。她怀中紧抱的东西露出一角泛黄纸页,边角写着两个残字——“真”“言”。
任川停下脚步。
他没有靠近,而是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她的全身。她披着破麻袋,赤足踩在雪上,脚底竟无一丝血色,也不见冻伤。刚才她跌倒滚下数尺,起身时动作轻巧,仿佛身上没有重量。更奇怪的是,雪地之上,竟无她的脚印。
他缓缓抬起左手,指尖在袖中轻轻一咬,血珠渗出,无声滴落在掌心。他没有取出竹简,但已让好随时书写的准备。这一路走来,他早已学会在平静中设防。
片刻后,他迈步向前。
雪地松软,每一步都陷进半寸。他走得不快,却坚定。离她还有三步时,停下。
“你怀里是什么?”他问。
乞女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怀中的东西,手指轻轻摩挲那页残纸。她喃喃道:“星子……丢了。”
任川皱眉。“星子?”
她抬起眼,直视他。“它不见了,我找不到它了。”
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草。可她说这话时,眼神清明,不似疯癫。
任川沉默片刻,从包袱里取出半块干粮,递过去。
她没接,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他胸口的位置——那里,竹简贴身藏在黑袍内襟。
她忽然伸手,指尖轻轻触了触他的衣料,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它……在哭。”她说。
任川脊背一紧。
竹简从未示人。它藏于魂魄深处,连他自已都无法解释其来源。可这少女,衣衫褴褛,流落雪原,竟似能感知它的存在?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追问。反而在她面前的雪地上坐下,动作自然,仿佛只是累了歇脚。他取出竹简,放在膝上,假装要写什么,实则暗中观察她的反应。
血珠顺着指尖滑落,滴在竹简表面。
就在那一瞬,她瞳孔微微一缩,呼吸微滞,指尖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她感到了什么。
任川缓缓合上竹简,收回袖中。他不再试探,只是静静看着她。
风渐小,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月光洒落下来,照在雪原上,泛起一层淡银色的光。
就在这光下,那乞女赤足踩过的地方,雪面竟浮现出细小的冰纹,形如莲花,一圈圈向外延展,转瞬即逝。
任川心头一震。
他记起幼时在族中听老仆说过一句话——“白月照寒窟,乞女不染尘,那是天地留白。”
当时不解其意,如今却在眼前应验。
他站起身,解下身上那件新买的黑袍。布料粗厚,尚存l温。他走过去,轻轻披在她肩上。
黑袍宽大,几乎将她整个裹住。她没有抗拒,只是低头看着自已手中紧握的东西——那是一块碎裂的镜片,形状如星,边缘参差,却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微光。
“星子……”她低语,“回来了。”
任川没有问那是什么。他只是看着她,声音低沉:“跟我走。”
她没动,也没答话,只是抬头望着他,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像是疑惑,又像是确认。
他转身,朝北而行。
她迟疑了一瞬,随即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在雪原上留下两行脚印。他的深,她的浅,几乎看不见。风从背后吹来,卷起黑袍的一角,也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发丝。
走了约莫半里,她忽然停下。
任川回头。
她正低头看着手中那块星形碎镜,镜面映着月光,竟缓缓浮现出一行极淡的字迹,转瞬即灭。
她嘴唇微动,念出两个字:“真言。”
任川心头一震。
“你说什么?”
她没回答,只是将碎镜小心收进怀中,重新抱紧那页残纸。她抬头望他,声音很轻:“你能看见吗?”
“看见什么?”
“光。”她说,“有人在找我。他们踩着影子走路,脚不沾地。”
任川神色微凝。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但他知道,有些事,不能用常理衡量。就像他手中的竹简,本不该存在,却真实影响着现实。
他没有追问“影子走路”意味着什么,也没有再提“真言”二字。他知道,此刻问得越多,越可能惊走这缕微弱的线索。
他只是点头:“我跟你一起找。”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迈步向前。
夜更深了。雪原寂静,唯有脚步踩雪的轻响。远处,一座孤峰轮廓隐现,像是沉睡的巨兽伏在地平线上。
任川知道,那是白月岭。传说中极北之地有泉,名白月,终年不冻,泉眼映月,能照见人心。但他不信传说,他只信亲眼所见。
可此刻,他心中却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或许,有些真相,并非靠书写才能抵达。
或许,有些人,生来就是线索本身。
他们继续前行。风雪未再加剧,月光始终未被云层完全遮蔽。那乞女走得很稳,虽衣衫破旧,身形瘦弱,却没有一丝疲惫之态。
任川偶尔侧目看她。她低着头,仿佛在倾听脚下雪的声音。她怀中的残页边角,那“真”“言”二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他忽然想起自已写下的第一篇《真相录》。那时他以为,真相只是需要被揭露的案件,是藏在残碑下的名字,是醉汉口中的一句呓语。
可现在,他开始怀疑——
那篇血书,真的是他独自写下的吗?
为何偏偏是“真凶张三”?
为何那夜子时,月光恰好穿破云层?
为何竹简苏醒的刹那,他魂魄深处,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低语?
他没有深想。这些念头一旦浮现,便如雪下暗流,不可捉摸。
他只知道,从他决定带她走的那一刻起,他的路,已不再只是证真。
前方,雪地忽然出现一道细微裂痕,横贯而过。裂口不深,却笔直如线,像是被什么锋利之物划过。
乞女脚步一顿。
她蹲下身,伸手拂去雪沫,露出底下一块半埋的石板。石板表面光滑,刻着一个残缺的符号——上半是“真”,下半是“言”,中间一道裂痕,将两字隔开。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道裂痕,忽然低声说:“它断了。”
任川蹲在她身旁,盯着那符号。他从未见过这种刻法,但那字形,与他竹简上的血字,竟有几分神似。
“这是谁刻的?”他问。
她摇头。“不是人刻的。是它自已裂的。”
“什么时侯?”
“在你写第一笔之前。”
任川猛地抬头。
她没看他,只是将那石板轻轻推回雪中,掩埋。
“他们怕它连起来。”她说,“怕‘真言’完整。”
任川沉默良久。
他没有追问“他们”是谁。他知道,有些答案,现在还不能触碰。
他只是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她看着那只手,看了很久,终于将自已冰冷的手放了上去。
他握住,不紧,却稳。
两人重新启程。身后,那道雪地裂痕在月光下渐渐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存在。
风从北面吹来,带着一丝极淡的香气,像是某种久远的花,在冰层下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