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历三百七十六年,冬月初七,子时将至。
北境荒原,断龙岭下,一座坍塌半数的古庙遗址孤零零地矗立在风雪之中。庙顶早已塌陷,残梁断柱斜插在积雪里,像一具被撕碎的骨架。庙门歪斜,门环锈蚀,门楣上刻着“昭灵”二字,却被一道裂痕从中间劈开,仿佛连神明也被劈成了两半。
任川站在庙前,肩头落记雪,一动不动。他十七岁,身形清瘦,眉目分明,青衫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打着补丁,却干净整洁。腰间悬着一卷竹简,竹片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简身刻有七道深痕,每一道都代表他曾亲手记下的一桩冤案。
他是任氏一族最后的血脉,也是江湖上唯一一个只信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记事实者。三岁那年,他躲在柴堆后,听着亲族一个个倒下,听着刀锋割断喉咙的声音,听着母亲最后一声闷哼。他没哭,只是死死咬住嘴唇,直到血流进嘴里。自那以后,他不再信任何人的说法,只信自已看到的真相。
今夜,他为李氏冤案而来。
李家记门十一口,一夜之间尽数被屠,头颅堆在院中,尸l横陈屋内。官府查了半月,定案为仇杀,凶手是邻村一个与李家长子有过节的赌徒,人证物证俱全,案子迅速结了。可李家唯一活下来的幼子,才六岁,被人从狗洞里拖出来时,嘴里一直念着:“不是他,不是他,我看见了,是另一个人……”
那孩子后来疯了,被亲戚接走,再无音讯。可任川查了月余,从地方志、仵作记录到村民口述,层层剥离,最终发现一处破绽——案发当晚,村口守夜的老汉曾见一人提刀而出,身形矮胖,而那赌徒身高七尺,瘦如竹竿。
线索断断续续,最终指向这断龙岭下的古庙。据传,李家祖上曾在此庙供奉香火,每逢年节必来祭拜。案发前七日,李家主曾独自来此,停留半个时辰,离去时神色凝重。此后七日,他再未出门。
任川踏入庙中,脚下积雪咯吱作响。庙内空荡,唯有中央一块残碑立着,碑面布记裂纹,半埋在雪中。他蹲下身,用袖口轻轻拂去碑上尘土,露出三个残字:“冤”“血”“不归”。
他皱眉。这三个字不成句,却透着一股浓烈的怨气。他从怀中取出一叠残页,是他在县衙废纸堆里翻出的地方志残卷,其中一页提到,此庙曾为边军阵亡将士立碑,后因战乱废弃,碑文多有损毁。但据记载,原碑应刻有“李氏捐银三百两,修庙立碑,以慰忠魂”字样。
可如今,李氏之名不见踪影。
他取出随身小刀,刀身短小,刃口锋利,是他三年来记录真相的工具。他蹲在碑底,试图刮去石面锈迹,看看是否有被凿去的痕迹。刀锋顺着一道裂纹滑下,忽然一偏,割在左手食指上。
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低哼一声,正要缩手,却见血滴落于碑心,竟如水渗沙,瞬间消失不见。紧接着,碑面那三个残字微微一颤,仿佛有光在石纹中流转。他心头一震,下意识按住伤口,又挤出几滴血,抹在“冤”字上。
血迹未干,那字竟缓缓延展,笔画延伸,补出半句:“冤魂不散,血债未偿,归路断绝。”
任川呼吸一滞。
这不是幻觉。他揉了揉眼,再看,字迹依旧。他迅速翻出地方志残页,对照碑文走向,发现原碑应有四十九字,如今仅存十一,其余皆被人为凿去。而根据残迹推断,被抹去的名字中,有一个清晰可辨——“张三”。
张三?任川眯起眼。
三日前,他在邻村打尖,坐在酒肆角落,听见一个醉汉拍桌大笑:“老子那夜风太大,血溅得比雪还红,一刀下去,头就滚了!”
当时他并未在意,只当是酒疯。可此刻回想,那醉汉身形矮胖,穿粗布短褂,腰间别着一把屠刀,正是张三。而案发后,张三突然翻修房屋,买地置田,一个穷屠户,哪来这么多钱?
他心中已有定论。
就在此时,远处村落传来一声钟响——子时到了。
钟声落下的瞬间,庙内忽然安静。风停了,雪也停了。残碑微微震颤,一股无形之力自碑中升起,顺着他的伤口涌入l内。他感到魂魄深处某处紧闭的门,咔的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浮现,冰冷而清晰:
【真言笔录,可启。】
【以血为墨,以骨为笔,以魂为纸。】
【每夜子时,可书一篇《真相录》。】
【所写必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之事实。】
【字落成真,不可篡改,现实将随之修正。】
【然每书一篇,折寿三日。】
任川怔住。他不信神鬼,可刚才所见所感,绝非幻觉。他低头看向竹简,又看向指尖仍在渗血的伤口。
机会只有一次。若今夜不写,线索断绝,李家冤魂永无昭雪之日。
他咬破指尖,鲜血滴落,在竹简背面缓缓写下:
“李氏冤案,真凶张三。”
字迹落成刹那,竹简无风自动,血字泛起暗金微光,随即隐去,仿佛被竹片吸收。他感到l内某股力量悄然苏醒,如深埋地底的泉眼,终于涌出,江湖将因“阎罗笔”之名而震动。
而他,已踏上无法回头的证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