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通伏河坚冰下的暗流,汹涌地回溯。
庸城,朔风如刀,割裂着戍边将士们裸露的皮肤。军营主帐内,炭火艰难地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巨大的羊皮地图铺在案上,宁枫与几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围立,神色凝重,帐内的空气比帐外的风雪更压抑。
参将周原指着地图上那条蜿蜒如白练的大河,声音带着忧虑:“将军,伏河冰封已深,车马可渡!西夏拓跋俊素来狡诈,若趁着这冰封时节,倾巢来袭……”
话音未落,几位彪悍的将军顿时炸开了锅:
“与其坐等挨打,不如我们主动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天寒地冻,粮草转运艰难,当速报朝廷,请派援兵和粮秣才是!”
“拓跋俊那厮狗急跳墙,困兽之斗最是凶险!”
争论声沸沸盈天,唯有主位上的宁枫沉默着,目光锐利如鹰隼,在地图上缓缓巡弋。魏国立国二百余载,女子掌军虽非罕见,但军中这帮以武勇自傲的糙汉子,对这位年纪轻轻便接替亡兄执掌庸城帅印的女将军,心中那份“面服心不服”的疙瘩,从未真正消解。若非她自踏足边关以来,大小十数战未尝一败,早已用赫赫军功堵住了悠悠之口,此刻怕是早已被掀翻了帅案。
军师张莱阳见气氛剑拔弩张,连忙打圆场:“诸位将军所言极是。这天时地利,于敌于我皆是大敌。西夏地处更北,粮草匮乏尤甚于我军。拓跋俊此人,最擅煽动军心,值此绝境,必行破釜沉舟之举,不可不防啊!”
宁枫终于抬起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又带着掌控一切的意味的笑意。再不开口,这帮汉子心头的焦躁之火怕是要把这牛皮帐篷都烧穿了。
“呵呵,”她轻笑一声,瞬间压下了记帐的嘈杂,“参将之忧,诸位之虑,皆在情理。大河冰封,粮道艰难,确为我军之困。然,水呢?”她指尖有力地敲在伏河上游,“我军困守庸城,尚有深井可汲。拓跋俊那数万大军,远屯百里之外,全靠伏河活命。如今伏河离其大营百里之遥,取其水,如取敌腹心之血!”
她目光转向一旁早已按捺不住的游击将军徐明,这位以骑袭掠阵著称的悍将,此刻眼睛亮得惊人。
“徐将军,”宁枫拿起桌上一枚令箭,“拓跋俊欲速战,必不舍近求远。夜半更深,天寒地冻,正是敌营派人凿冰取水之时。为避我军耳目,其取水点必远离庸城防区。你点选精骑三百,携强弓硬弩,多备火油箭矢,沿大河冰面潜行探察。遇敌取水之队,勿须纠缠,远距袭杀,毁其水具,射杀其卒,一击即走!务必使敌军水源断绝,营中恐慌!”
“末将得令!”徐明如闻天籁,声如洪钟,接过令箭时激动得手指微颤。他早已厌倦了斥侯传令的琐碎,此刻终于能一展所长!
周原看着徐明杀气腾腾地领命而去,心头也像被猫抓了一样痒:“将军如何断定,西夏人今夜必会取水?”
宁枫微微侧首,烛光在她眼中跳跃,那是洞察全局的自信光芒:“参将试想,酷寒连日,大河冰封愈厚,西夏军中存水必然告罄。此前尚可冒险远赴上游,可这连日风雪,人马消耗剧增,远赴百里取水已是下下之策。其营中水缸,至多再撑一二日。再者,今夜乌云密布,星月无光,正是他们认为隐秘取水的最佳时机!”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拓跋俊,他等不起,也拖不起!”
周原恍然大悟,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化作了钦佩。其他几位将军也不由自主地点头,先前那股不服的躁动悄然平息。眼前这位年轻女子对敌情的洞悉和对人心的把握,让他们这些沙场老将也不得不服。
“徐将军袭扰取水源,只是断其血脉,扰其军心。”宁枫随即转向周原,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山谷,“周参将!你引本营一千精锐步卒,多备绊马索、拒马桩、火油罐,于今夜亥时前,隐蔽于此处——‘野狼谷’!待徐将军袭扰成功,敌军大营震动,拓跋俊必遣主力疾驰救援取水点!野狼谷乃其必经之路侧翼。待其大队人马过半入谷,你便以火油罐封堵两端,乱箭攒射,再以拒马绊马索阻其进退!此战不求全歼,只求截断其势,斩杀其先锋,制造恐慌!”
“末将明白!定让那些西夏蛮子有来无回!”周原热血沸腾,抱拳领命,眼中燃烧着战意。
“张军师坐镇城中,居中调度,严密监控四门及敌军大营动向,若有任何异动,即刻飞马来报!其余各将,各归本营,整顿军械,加固城防,多备滚木礌石!拓跋俊若闻后院起火,未必不会孤注一掷,强攻庸城!所有人,枕戈待旦!”宁枫语速沉稳清晰,一道道指令如铁钉般楔入众人心头。
“末将遵命!”帐中响起整齐有力的回应。众将再无二话,纷纷领命,带着腾腾杀气疾步出帐,奔向各自的战场。
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喧嚣。偌大的帅帐内,只剩下宁枫一人。炭火噼啪,映照着她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庞。她再次俯身,指尖缓缓划过地图上那条蜿蜒的大河和标注着“野狼谷”的位置,目光深邃如寒潭。计策已定,然战场瞬息万变,拓跋俊绝非易与之辈。一丝微不可查的凝重,悄然爬上她的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