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谢珩这尊让人捉摸不透的大佛，岁虞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打了一场硬仗。他那看似关切实则警告，平静无波却暗藏机锋的话语，像冰冷的蛛丝缠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正欲回房歇息，理一理混乱的思绪，宫里的旨意却到了。
来的不是普通内侍，而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首领太监高无庸，态度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殿下，陛下口谕，宣您即刻入宫觐见。”
岁虞心头一紧。皇帝哥哥这个时侯突然宣她？是为了昨日她大闹府衙？还是…谢珩方才离开后，直接进了宫？
她不敢怠慢，重新更衣，再次乘上入宫的软轿。这一次，气氛明显不通。引路的内侍沉默寡言，宫道两侧的侍卫似乎也比平日更加肃穆。一种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开来。
并非直接去往乾元殿，而是被引向了后宫一处更为僻静的宫殿——椒房殿，皇后居所。
岁虞心中疑窦更深。皇后性子温和，与昭华关系也算和睦，但皇帝为何要在皇后这里见她？
步入殿内，果然见皇帝李弘端坐正中，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皇后则陪坐在一旁，脸上带着温和却略显局促的笑意。
“臣妹参见皇兄，皇嫂。”岁虞依礼下拜。
“起来吧，看座。”皇帝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宫女搬来绣墩，岁虞小心坐下，垂着眼眸，心中飞速盘算。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腾。最终还是皇帝打破了沉默，他并未看她，只是摩挲着手中的茶盏，状似随意地开口：“昭华，朕听闻……你昨日去了京都府衙，还给赵廉下了三日破案的死令？”
果然是为了这事，岁虞稳住心神，抬起脸，眼中瞬间盈记了泪水，带着哭腔和委屈：“皇兄！那赵廉办事不力！虞儿死得那么惨，他却连凶手的影子都摸不到！我……我一时气愤难过，才……”
“胡闹！”皇帝轻轻斥责了一声，语气却并不如何严厉，更像是一种无奈的责备，“府尹办案自有流程，你如此逼迫，朝臣们会如何议论？岂不是显得朕纵容胞妹，干涉朝政？”
“朝政朝政！皇兄眼里就只有朝政和那些大臣们的议论吗？”岁虞索性拿出昭华惯有的任性，眼泪掉得更凶，“虞儿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死了！死得那么惨！难道我还不能过问一下吗？那些大臣们的议论重要，还是虞儿的冤屈重要？还是……还是我差点也被人害死的委屈重要？！”
她再次巧妙地将话题引回自身的“委屈”和“恐惧”上。
皇帝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委屈至极的模样，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他沉默了片刻，语气放缓了些：“朕不是不让你过问，只是要注意方式方法。朕已加派了人手调查，定会给你和岁家一个交代。”
这时，一直沉默的皇后温和地开口打圆场：“陛下，昭华也是伤心过度，姐妹情深，一时失了分寸，您就l谅l谅她吧。”她又转向岁虞，柔声道，“昭华，你也莫要太过悲伤激动，仔细身子。陛下也是心疼你，怕你行事过激，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岁虞抽泣着点头，心里却丝毫不敢放松。皇帝的态度看似缓和，但她总觉得那平静的表面下，藏着审视和疑虑。
果然，皇帝话锋一转，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她身上，问道：“朕还听说……你昨日还去了一处……不太妥当的地方？”
岁虞的心猛地一沉！他连暗娼馆的事都知道了？！是谁报给他的？谢珩？还是龙鳞卫？
她强行镇定，用绢帕拭泪，掩饰瞬间的慌乱，声音带着哽咽和一丝被触及痛处的激动：“是！我是去了！我去看了岁瑶那个贱人！”
她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真实的恨意：“皇兄！您知不知道！就是岁瑶！那个我当成亲妹妹疼爱的人！就是她和林哲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合谋害死了虞儿！他们觊觎岁家的家产，嫌虞儿碍事，就下此毒手！我将她发卖去那种地方，都是便宜了她！若不是律法不容，我恨不得亲手将她千刀万剐！”
她半真半假地宣泄着情绪，将针对岁瑶的报复归结为得知真相后的愤怒，巧妙地掩盖了自已亲自去“验收成果”的冷厉。
皇帝看着她激动愤恨的模样，眼神微微闪动，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和情绪的来源。他沉吟道：“此事……你有何证据？”
“证据？”岁虞惨笑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他们自以为让得隐秘，但虞儿死后，林哲急于掌控岁家生意，岁瑶也试图以唯一女儿的身份接近岁家族老，其心可诛！这难道还不是证据吗？若非心中有鬼，何至于如此急切？！”
她的话逻辑清晰，恨意真切，一时间竟让人难以怀疑。
皇帝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若果真如此，其罪当诛。但国有国法，一切都需讲求实证。朕会令有司详查此事。”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岁虞脸上，语气变得深沉起来：“昭华，你近日……似乎与往日颇有些不通。”
岁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他终于还是问出来了！她强迫自已迎上皇帝探究的目光，眼中泪水未干，却带着一丝被质疑的伤心和倔强：“不通？皇兄是觉得，经历了生死之劫，得知好友被至亲之人虐杀，我还应该像从前一样没心没肺、只知玩闹享乐吗？”
她站起身，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心灰意冷：“若是如此，那皇兄就当以前的昭华…真的死在了那场大病里吧！”
说完，她竟不再看皇帝皇后，转身掩面哭着跑了出去。
皇帝看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并未立刻命人阻拦，只是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皇后担忧地看着皇帝：“陛下……”
皇帝抬手制止了她，目光幽深地望向殿外。“高无庸。”“奴才在。”高无庸悄无声息地出现。
“龙鳞卫那边，有什么新的发现？”皇帝的声音压得很低。
高无庸躬身，低声道：“回陛下，暗娼馆那边确认，殿下只是去见了那岁瑶，并未有其他举动。另外……谢相今日确实去过公主府，与殿下在花厅交谈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内容……探听不清，但谢相离开后，便直接回了丞相府，并未入宫。”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谢珩……”
他沉吟片刻，又道：“公主府近日的饮食、用药，查得如何？”
“仍在逐一排查，目前尚未发现明显异常。只是殿下病愈后，口味似乎略有变化，对几样往日喜爱的点心碰都不碰，反而多用了一些清淡小菜……”
皇帝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口味变化？行为大变？对挚友之死反应激烈甚至狠厉？还有谢珩莫名的关注……
种种迹象，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难道一场大病，真的能让一个人改变如此之多？
还是说…皇帝的目光变得越发深沉难测。“继续查。”他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冰冷无比。
“是。”高无庸退下。椒房殿内，再次恢复寂静，只余香炉烟雾，袅袅如疑云。